幸熙春園後,康熙本是要回宮的,如又今臨時改了主意,要移駕暢春園,胤禛奉旨隨駕,一路上漸入夜色,胤禛心中也是怏怏,默然不樂。先頭在席上裡,趁着皇父心緒頗高,胤禛也就不失時機的請旨駕幸圓明園,然康熙倒似看透他心思似的,照準是照準,卻特意提了句,說是要仿胤祉的例,只一人接駕便可,不須知會其他皇子入覲。這麼一下不打緊,可他緊着趕過來,想借着幸園之機爲胤祥盤算一二的事兒,終究是成了泡影。眼下已到暢春園大宮門,御駕也停了下來,胤禛不禁擡頭望向前方的明黃輿轎,幽幽一嘆,內裡生出百般惆悵。
正在胤禛走神的空檔兒,不妨被身邊的寶柱輕扯了扯袖子,低聲提醒道,“四爺,您瞧!”胤禛循着寶柱的手勢一望,正見一折一遞的侍衛飛馬傳旨,不由蹙了眉,“這是?”寶柱翻身下馬,走到胤禛身邊,也是搖了搖頭道,“奴才也不知道,半個時辰前纔出去兩道旨意,先還沒在意,要連上這就是第三撥了。”這當口兒又聽見一陣馬蹄聲響,胤禛也是一個翻身下馬,擺手止了寶柱,回身便見後頭兩人兩騎飛奔而來,夜色深重,此時只能瞧清楚後邊兩個人是侍衛服色。胤禛驚疑不定地朝前走了兩步,便正見着最前頭兩人翻身下馬,“撲簌”一聲打下馬蹄袖,跪了車前,聲音不大卻聽的極清楚,“奴才溫達、馬武奉旨見駕。”
胤禛猛地站住了步子,先時園子裡隨駕的大臣,皇父都有旨意叫各自回府,這會子夜裡堪堪回了暢春園,又再行宣召,是出了什麼事不成?站了不到一刻,前頭康熙升輿,胤禛等也就地跪送,更辨不清前頭情狀,不多時,又見顧問行趨腿兒過來,也是着對胤禛一千兒,“四爺,主子要先見溫相,有旨讓您跟澹寧居外候駕。”
且說康熙這裡,熙春園原是康熙四十六年胤祉領銜會折,奏請皇父允准其兄弟等在京城西郊御園附近購買田產充作私園時首建的,與暢春園之間往來頗爲近便,在誠王園中宴罷已是天晚,康熙這才改了主意,可一路上走走停停耽擱這些時候,又臨時召還溫達、馬武二人,實是爲着現下手裡的摺子。回駕途中,兩江曹寅、李煦的摺子先後腳到京,也就趕着同時送到了康熙手裡,兩江引而未發的諸多矛盾隱患,現在近乎是一齊暴露了出來,是以就連曹寅也一改往日避諱的做派,呈折更顯諸多義憤之辭。然而康熙心中多做盤桓的,不獨是兩江地界上的滿漢勢力消漲,更令他引爲警覺之處,還在眼下的朝中之勢。
溫達對此也是心懷莫名,康熙深夜突然宣召,必然是有事相詢抑或有旨,他雖病了這些時日,未曾親自承旨辦差,可於朝中近來的幾樁大事還是瞭然於心的,只是眼下,康熙不說,他又實不好問。他同康熙一道進來的,這會子仍眼見着康熙在燭光下,只是來來回回地踱着步子,溫達不由地輕喚了一聲,“主子……”“嗯?”康熙手攏在袖中,稍停了片刻,就又沉容在原地兜起轉兒來,溫達正站地起了枯意,忽聽得一句:“趙申喬眼下在做什麼?”擡頭便見康熙足下一停,折回身稍擡手正指了自己,溫達遂一躬身,遞進兩步道,“戴名世一案尚未完結,齊世武一案……呃,牽扯的雖都是旗下人,但究竟是在朝的大員,多少也不能缺了都察院的干預,他這會兒諸事纏身,主子是要再另派他什麼差?”
“別的且擱一擱,朕就要他的這根剛骨。”這廂溫達還沒回過味兒來,康熙就已是直綽綽地將明白旨意說了出來,“宗人府朕信不及,刑部、大理寺,亦是混沌一片!哼,朕也不指望他們能審出什麼東西來。再說內閣之中,蕭永藻雖爲人敦厚,卻稍有怯懦,擔不得這差使。朕思來想去,也只你能擔待下來如此大事,再着趙申喬過去輔一輔罷。”
“閣臣中漢人自是不宜,才具上卻是過臣多矣,奴才有自知之明,蒙主子不棄這些年,犬馬難報,如今奴才只恨不能爲主子盡力,實擔不得這輔弼之說。”
“你多心了。倒不單爲着滿漢之防,在這樣的事兒上,不只李光地,便是前頭歿了的陳廷敬、張玉書都不是合適之選。曲中謙和的君子,確不合做那操刀的人。”康熙又轉身踱了兩步,擡眼看了看溫達,分明看出了其眼中的惶惑之意,遂負手又道,“這事也不要你怎麼管,不過領個頭兒,逼着趙申喬且審且奏便是了,餘下的,你再同朕商量着辦,內閣清貴地,你們都不合爲這起惡佞之輩污了名聲。白擔了干係教人攻訐,底下又無才具堪當的人擋着,你哪裡禁的起呢。”
“嗻。謝主子……”溫達跪地領命,紅着眼圈感恩之餘,卻又不禁惶悚莫名,一身寒意從膝下直竄上頭頂。他懼的,並非如臨深淵,只是覺得要清楚的太多,行事就無比艱難:內中關礙甚多,又勾勾連連的,宗人府如何真敢做什麼議,況刑部、大理寺在此之前,已經換了兩茬人,一個戴名世的案子尚且諾諾不決,趙申喬催的再急,末了也是靠着四阿哥來拍板。這回的案子自然對他們不做什麼指望,這纔有康熙把趙申喬推在頭裡的念想。
再慮得深些,連年的皇子紛爭,看着捲進案子裡的貌似只是些閒人,實要論起來,在背地裡煽陰風、點鬼火的,都是一幫子宗室親貴的干係。雖說依着滿洲舊俗,勳貴互戚,滿洲老姓之間細算起來都是親眷,打斷了骨頭連着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這一家一族裡頭,又都各有的嫡庶之分,或有要爭正統之繼的,或有祖上獲罪敗落了的,都無不比把掙這前程的念想冀望在哪一位阿哥身上。自家尚不覺,旁人看着無異於賭注押寶,而況押的還是自個兒的身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