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禎打這時起到來年開春的數月間,皆是一門火熱心思地同皇父邀寵,只是再請康熙駕幸的園子事,始終未能成行,而相較之下,胤禛倒是一再得了聖意垂顧。十一月間,康熙先是因病遣了胤禛代他前往天壇祭天,而後等到過了年節,身子稍愈,又上他的圓明園去了一回。胤祉起初瞧得也是眼熱,便想着借進宮請安的機會,也踅磨着請康熙再上熙春園去,哪知卻正逢着康熙當日舊疾大起反覆,連日下來身乏體虛,心悸不止,氣性自然也不好,闔宮上下皆是憂懼惶然,他與胤禛連着五六天侍疾下來,自個兒也累的夠嗆,自然更沒心思再提這茬事兒了。
轉眼便是三月間,暖意已很足了,康熙打去歲起纏綿的病體倒又稍稍見了起色,只還虛弱,但卻並不妨礙他的精神頭,起先是執意要往熱河去,被王大臣們好容易勸下了,再不二三日,又要出塞外,胤禛連日在宮中侍駕,也很是懇勸了好幾回,只推說是冰雪未融,水草未豐,需再待一兩個月再去方好。康熙心下雖不悅,但也只有將此議作了罷,聖命移往暢春園居住。接着這一月中,康熙突生起興致,特特提着胤禛說要往圓明園來,胤禛驚喜之下,自然也是小心侍奉,一面想着皇父素日喜好,命人置辦下些清淡利口的酒食;一面陪着隨園觀景,或諮以幼時趣事,或揀些古記逸聞來講與皇父聽。如此教隨扈而來的翰林們見了,也只道是父慈子孝,好一派天家雍容之相。
待過了立夏,康熙又是第二回駕幸,春日林景明媚,雅趣自生,一衆人迤邐緩行,不覺已至牡丹臺。遠遠可見一處高闊殿臺,橫亙在碧草茵茵之上,數百本各色牡丹遍植殿前,殿後又列植青松翠柏,樹影斑駁間,依稀可見藤蘿綺疏,交挽纏圍,暖陽沐下,更將那殿頂的黃綠二色琉璃瓦映照的燦若雲霞。而今正是初夏時節,此間景緻最是應季,胤禛引着康熙登臺觀花,俯臨其下,數百本國色天香皆盈盈而綻,薰風過處,盡皆風動景從,搖曳生姿。
康熙在園中晏遊了一晌午,身子已覺疲乏,到此遊興卻愈加濃厚了些,一時興之所至,叫了胤禛近前來問道,“朕記得有回還同你說要見見你的兒子們,今兒可都在園子裡麼?”胤禛一日伴駕下來自是覺得優遊熙樂,周身上下也極輕鬆暢快,當下笑回道,“回皇阿瑪,兒臣只有三子,大的叫弘時,昨日剛回府去侍奉他額娘幾日,眼下還未回來,剩下還有兩個小的,弘曆十二,弘晝十一,現都在園子裡住着,只是皆未曾見過天顏,又都頑劣的緊……皇阿瑪若是要見——”
“誒,去喚了來讓朕瞧瞧。”康熙側首看向胤禛,打斷了他的猶豫,又指着遠處兩本並蒂挺拔的‘貴妃插翠’予魏珠看,讚了一發,方由着胤禛和魏珠兩個扶他在殿中御座上坐了。待見着胤禛吩咐人去傳,便又笑道,“今兒讓他們也一道隨在左右,逛逛你這園子,若擱在尋常人家,朕也當見見孫兒麼。”
不多時,弘曆、弘晝兩個便被領了來,來前胤禛特地囑人又仔細教導了一遍規矩,此刻到了御前來,一番報名、請安自然也是無差。弘曆、弘晝兩個差不多大的年紀,少年心性,一時得覲天顏,滿心裡直是說不出的興奮與忐忑。康熙見這兩個孫兒皆冠服整飭,又生的脣紅齒白,一個是眉眼,一個是面龐,都像極了胤禛,清亮的眸子中滿滿的都是神采,舉手投足間都溢着一股子聰明勁兒,只細看下來,兩兄弟那伶俐的地方兒卻也不同,大的那個看着乖巧敏捷,隱隱似學着他阿瑪的氣度,小的那個又是另一番的機靈活潑,雖站着規矩,眼睛卻又不安份地四下裡覷着。康熙略問了兩句名字、年歲,二人答的也都清脆利落的緊,一見之下,不禁更是心生歡喜。
康熙見着這兩個孫兒英氣勃發,一時心內也是且喜且嘆,望着遠處滿目錦繡,一手置在膝上,一手指點着對二子和煦笑道,“這園子你們阿瑪修的好,心思也用的別緻,朕都捨不得走了,你們日日住在自家的園子裡,可是比朕的福氣都大呵。”胤禛聽得這一句笑言,忙步近前來在康熙身側立了,躬身笑道,“他兩個怎麼當得皇阿瑪這話?園子是皇阿瑪賞的,兒子闔府上下,皆是蒙天恩高厚了。”“好好的,又生搬了這些話來做甚麼?最是逸樂垂髫時,你這個樣子,倒教他們一句不敢說了。”康熙一面數落着,一面擡了手,正欲喚二子近前來,卻是聽着左手邊的弘曆朗聲應了句道,“回皇瑪法的話,孫兒雖身膺其福,卻不敢耽於逸樂。”
“哦?”康熙不覺奇了,望了胤禛一眼,擡起的手自也放下,復朝弘曆問道,“你這話又怎麼說?”弘曆倒是渾然不懼,挺身站前一步,落落回道,“皇瑪法有訓曰,‘嘗謂四肢之安佚也,性也。天下寧有不好逸樂者,但逸樂過節則不可。’故君子者勤修不敢惰,制欲不敢縱,節樂不敢極,惜福不敢侈,守分不敢僭,是以身安而澤長也。”聽及此,胤禛已是面上顏色變了,然礙着御前又不便發作,只得心內懷着不安,暗暗地覷着康熙神色,康熙則多少疑心是胤禛教過了的,這會兒已是蹙了眉頭,“那你看,朕說的可對麼?”
胤禛原本已有怒意的臉上,此刻不禁也懸了幾分擔憂,弘晝一見這要考較學問的架勢,大是心生恐慌,不自覺將身子往後一縮,規規矩矩地站了一旁,囁嚅着不敢吭聲。偏是弘曆初生牛犢,此刻面上不露一分懼色,稍想了一想,落落大方回道,“孫兒以爲,皇瑪法所說也是聖賢之至理,《書》曰:“君子所其無逸。”《詩》曰:“好樂無荒,良士瞿瞿。皇瑪法聖訓,逸樂有節,勤修不惰,孫兒自當凜遵。”“弘曆放肆!還不跪下!”見弘曆盡着炫顯之意在君前討巧賣乖,越發的不堪,胤禛急忙喝斥道。弘曆如此小意在君前賣弄,胤禛實在覺着福禍難測,當下隨弘曆一道跪了,叩首道,“兒臣教子無方,請皇阿瑪責罰。”這廂弘曆教他一唬,跪在當下也嚇得不知所措,小臉上只還掛着委屈,一副可憐的神色。
“你先別忙着罵他,朕還有話要問。”康熙並不理會胤禛,一擺手止了,在座上一呵腰,欠身問着弘曆道,“朕的庭訓,你倒全背了,意思也體會的不差,誰教的?”弘曆捱了父親苛責,此時方覺緊張,怯怯地望了望胤禛,才帶了兩分顫音道,“皇瑪法的庭訓,上書房的師傅們都教,初學的時候,阿瑪也給孫兒們定了每篇背足一百二十遍的功課……”弘曆停了停,方低了頭,小聲道,“孫兒於皇瑪法有山斗崇仰之心,更極羨慕阿瑪與叔伯們能親聆言教,所以裡面的意思體會得格外用心……”
“都起來罷。弘曆……”康熙品咂着這個名字,不禁脣角上落了笑,於他而言,這孫兒的這一番童真之言、孺慕崇羨之心,竟比舉朝大臣和一衆兒子們的稱頌還要暖人心田,更來得情真意切,只覺於這孫兒更是心生親近。一時康熙不禁又是龍顏大悅,撐着扶手就要站起身來,胤禛和魏珠見狀,一左一右地急忙來攙,康熙已是親切地將弘曆摟了懷中,望了此刻仍是秉着一臉肅穆的胤禛笑道,“你這個兒子,靈慧的很,混不吝你這般無趣。這麼着罷,朕就將他帶進宮裡親自教養。”這一下兒,着實令胤禛驚的非同小可,又實不免五味雜陳,胤禛愣了一愣,直對上康熙詢問的目光時,才忙不迭地跪了謝道,“謝皇阿瑪恩典——”康熙笑笑,自攜着弘曆步下臺階去了,弘曆想的卻極簡單,只爲得了皇祖的讚賞而興奮不已。此刻他牽着康熙的手沿着園中步道一路走來,只是偶一回望胤禛,見他阿瑪臉上那喜憂參半的神色,欣喜之餘,也不由得略帶了些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