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這年頭的高考,說成是難於上青天有些誇張,但絕對是百裡挑一。就拿贛省來說吧,十七八萬經過了‘小升初’60%左右錄取率、‘初升高’10%左右錄取率兩輪淘汰之後的學生參加考試,最終只錄取兩萬人左右,這其中還要剔除近1/4的定向、委培、自費生,這不是百裡挑一,那又是什麼?
李家仁、李家義兄弟很不幸,他們就是那被淘汰掉的十五六萬中的一員,不管他們在小學、初中如何優秀,付出十餘年的努力後,又回到了讓他們絕望的農村。這種失敗後的絕望,李家明‘品嚐’過,因此毛砣他們的興災樂禍,他沒有參與反而勸誡他們別落井下石。
“家明,你也太好心了,要換成是我,不放幾掛炮竹纔怪呢!”
來幫着篩沙子的告伢,也連聲附和正挑土箕回來的毛伢,“就是,做人就要恩怨分明,那兩隻畜生還值得同情?”
滿頭大汗的李家明眼睛盯着正在河岔裡捉小魚、小蝦的幾個小不點,麻利地將毛伢土箕裡的沙子添滿,直起腰來打趣自己這兩個玩伴道:“你們還不如大伢、二伢,他們好歹還有個理想,想考大學。我看你們就是兩個蠢牯,連以後的事想都沒想過。”
兩個半大伢子愕然,告伢有王老師鎮懾,好歹擠進了初中大門,毛伢可考得一塌糊塗,準備先跟二伯他們去工地上做半年小工,年後再跟大哥、表姐他們出去打工,以後的事他倆還真沒想過。工地上有長輩盯着,出去後又有大人看着,哪輪得到他們作主?
李家明嘿嘿直樂,告伢也許還能走正途,毛伢就是個混社會的壞胚子。王振國沒攬到吳伯伯的大工程,卻在他的力薦之下拿到了縣膠合板廠的改建工程,連街上的民居都看不上。毛伢去了縣城做工,工地上頭是喜歡他能說會道的王振國,外面又有昊哥那樣喜歡玩又吃得開的人罩着,還會不去混社會?若是沒有自己這個橋樑,這小子可能出頭慢一點,如今能借到自己親友們的勢,還會不去走捷徑?
“不明白?”
“不明白!”
“不明白就多想,想明白自己到底想幹什麼?想要什麼?十五六的人了,連那幾個小妹子都不如,她們好歹還曉得要讀書、以後考大學!”
既然這倆懵懂伢子沒想過以後的事,李家明訓了兩句也不多說,看看時間差不多快吃午飯了,招呼着大家收工回家。很多事,自己只能在玩伴糊塗的時候提點一下,最終還是要靠他們自己去爭、去搶的。
午飯輪在二嬸家吃,她家的伙食可比紅英嬸家的好,桌上有肉有蛋,飯甑裡白米飯管夠,細狗和毛砣也總算不用端着飯碗,躲在廚房裡開小竈了。
大家剛端起飯碗,門外傳來摩托車聲,滿頭大汗的李傳猛回來了,還帶着同樣大汗淋漓的李傳民。倆人在廚房裡洗了把臉,到堂屋裡坐下扒了一大碗白米飯,纔跟李家明商量道:“家明,你耶耶(爸)的事不能拖,你覺得呢?”
七八個小孩聽不懂,李家明卻知道兩位伯伯的意思,農村裡的媳婦大多是大着肚子過門的,後媽大着肚子過門沒事,總得先給人家一個名分吧?在農村裡,兩人結婚不是以結婚證爲準的,而是以媳婦進門沒進門、交沒交彩禮爲準的。
父親遠在廣東,他倆來回一趟就是千多兩千塊錢,這些事只能由二伯和傳猛伯來做主張羅。父親上次寄了一萬八給自己,估計他的錢也差不多了,倆人是想讓自己先把彩禮錢墊出來,還得是自願的。父親是二婚,若自己不願意先墊錢,他倆也不好多說話,畢竟自己阿公、母舅他們還在旁邊看着呢。
“二伯,我一個小伢子,又不懂這些。錢都在二嬸那,你和傳猛伯商量着辦就是了。”
李家明這麼說,二伯是早有預料,可傳猛伯正色道:“家明,錢給了你就是你的,以後伯伯會讓你耶耶還給你的。”
農村裡後媽薄待繼子女的事太多了,傳猛伯這話讓李家明哭笑不得,可又不好說什麼,只能感謝他的好意。
知道自己侄子底細的李傳民也不好說什麼,邊扒着飯邊岔開話題道:“傳猛哥,我大哥腿腳不方便,這事得你來牽頭,他幫你打下手,你覺得呢?”
農村裡辦場象樣的婚事得五六千塊錢,有了上次餵豬潲的事,李傳猛也不放心再讓大堂弟去張羅,痛快道:“嗯,傳林過了房(過繼)就是二房裡的,這事也該由我作長房長兄的來牽頭。吃完飯,我們去跟傳健商量一下。”
農村裡辦紅白喜事,牽頭的‘提調’掌管錢物,傳猛伯這說法好,堂堂正正地讓所有親戚都無話可說。兩人匆匆忙忙吃完飯,到李傳健那裡一說,他也只好捏着鼻子認了,答應給李傳猛這位長房長兄打下手。
可是,剛從高考失敗的陰影中走出來,一心想去補習的李家仁兄弟,卻象打了雞血一般興奮。父母販菜賺了點錢,他們知道那是要供兩個更聰明的弟弟讀書用的,二叔做了幾幢屋肯定欠了賬;但三叔的脾氣好,現在他能賺大錢了,肯定會願意借錢給自己兄弟補習的。
等李傳猛兄弟一走,李家仁就迫不及待求自己父親:“耶耶(爸),你寫封信給三叔吧,他肯定會願意借錢的。”
已經吃好了飯的李傳健嘆了口氣,無奈道:“大伢,你三叔以前說過,要是你們考得上,他纔會幫的。”
李家仁急性子,李家義可更沉穩一些,心裡的彎彎繞也多一些,反問道:“耶耶,你都沒去問,怎麼就知道他不願?還有二叔,他都當二老闆了,磚屋都做了一排,還差這千把兩千塊錢?”
頭髮花白的李傳健頹然嘆氣,借錢哪是那麼容易的事啊?說是兄弟之間打斷骨頭連着筋,可那只是一句話,當不得真的。從來都是錦上添花的多,可有幾個會雪中送炭?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李家道知道自己大哥、二哥從小就自私自利又刻薄,笑軍伢‘結巴子’、笑大姐、二妹她們‘木腦殼’、笑大狗毛砣他們‘蠢牯’……在叔伯們心中極爲不堪。以前是黃泥坪只有自己四兄弟會讀書,叔伯們才捏着鼻子借錢,現在小堂弟帶着一幫弟妹上進,叔伯們還會那麼好說話?
現在他們自己不爭氣,考不到大學想補習,還如此逼父親去求人,加上過年時他倆逼自己過繼的事,李家道不禁憤然道:“大哥、二哥,你倆醒醒,上次家明是看在家德的面子上,才幫你們的。舊債都沒銷,你們還指望二叔、三叔他們會借?”
對於溺水的人來說,旁人眼裡的稻草就是他們所有的希望,誰潑冷水誰就是他們的敵人,性子更急的李家仁將碗筷一扔,怨恨道:“老三,你噴什麼糞?要不是當初家裡要我們考小中專,你以爲我們考不上重點高中?要不是怕家裡供不起,你以爲我們自己想去考小中專?”
這話捅到李傳健的痛處,四年前二弟被派出所抓了,欠下一屁股的債,三弟本來就是一屁股債,在外打工的四弟又只想着學開車、談戀愛,沒寄一分錢回來。他知道憑自己夫妻,沒辦法供四個孩子讀高中考大學,甚至兩個大的都供不起,這纔跟肯定能考得上重點高中的大兒子、二兒子擺事實講道理,讓他倆去考小中專。
見父親低頭不語,老大又起了頭,李家義也沉聲道:“耶耶,老四平時一個人吃白米飯、蒸蛋,我們也不眼紅,但這是讀書的事,關係到我們前程的事!我跟大哥也是你親生的,你跟姆媽販菜賺了錢,總不能只顧着老三、老四吧?”
這話說得過分了,一直默不作聲的李家德將筷子往桌上一拍,沉聲道:“家義,怎麼跟耶耶說話的?”
平時李家仁兄弟讓着四弟,那是知道這個弟弟極得叔伯們的寵愛,以後自己即使考上了大學,也得向叔伯們借學費,不敢跟他交惡,可並不是怕他。現在父親連向三叔開口都不願,他們哪還會管會不會得罪叔伯們?李家德不作聲也就罷了,現在他出言訓斥李家義,同胞哥哥李家仁也不甘示弱了。
“老四,老二說錯了嗎?一家人都吃薯絲飯,你吃的是什麼?我們也是娘生爹養的,憑什麼啊?
行,屋裡你最小,這些我們不計較,但讀書的事就得公公平平來!當初我們不想考小中專,想讀縣中、考大學,那是家裡讓我們考的,說家裡送不起,想讓我們早點出來工作,好供你跟三伢讀大學!”
小兒子是李傳健夢想的延續,也是他一生的驕傲,若是大兒子不衝小兒子嚷嚷,他會想盡辦法去搞錢不讓大兒子、二兒子抱憾終身,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現在大兒子觸到了他的逆鱗,平時對四個兒子從不打罵只講道理的李傳健終於憤怒了,咆哮道:“畜生!我送你讀書還送壞了是吧?家德吃白米飯是我們省出來的,吃蛋是三伢從牙縫裡省出來的,你姆媽每次把家裡的蛋分四份,該你們的都給了你們!你們這兩隻畜生,自己考不上還怨別人?”
被平素不發火的父親怒斥,李家仁兄弟本能地一哆嗦,隨即又梗着脖子也大叫道:“我就不服!”
“你不服又怎樣?”
李家仁兄弟漲得臉紅脖子粗,也豁出去道:“行,我們不求你,我們自己去打工賺錢補習!以後老三、老四讀書,也不關我們事!”
不過四十歲出頭卻蒼老、黑瘦得象花甲之年的李傳健怒極而笑,指着這兩個不孝之子直哆嗦,說不出一句話來。他萬沒想到夫妻倆辛苦半輩子,到頭來卻是個兄弟鬩牆、忤逆不孝的結果,突然眼前一黑,軟軟地倒在小飯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