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比農村開放,山裡人又比平原的農村人更傳統、保守。
大山蒼茫人煙稀少,經常有兩三戶人家的一個小屋場,前五里後四里都無人。因此山裡人重宗族,同時又重親戚禮道,纔有句老話叫‘孃親舅大’。
莫以爲‘孃親舅大’只是句老話,在山裡那是一條可以等同於法律的老話。母親受了氣,母舅們能拎着不孝順的外甥罰跪;母親過世時,若是母舅們對葬禮不滿意,多少白髮蒼蒼的外甥,還讓更年邁的母舅指着鼻子罵。反過來,若是母親過世父親再娶,母舅就成了外甥們的保護傘。如果後媽對外甥不好,或是父親偏心,母舅們打上門來,也是常有之事,而且叔伯兄弟們都只會陪笑、講好話,絕對不會‘幫親不幫理’。
爲什麼?還是那句老話——孃親舅大!誰都有母親,誰都有母舅,誰都當外甥,誰都承認母舅的權威。在山裡爲了爭田、爭山、爭水,侄子跟叔伯跳起來罵、甚至是打架不少見,可幾乎看不到到外甥與母舅之間起齷齪。
快速的成功讓李傳林膨脹了,也讓他的兄弟們狂熱了,李家明無法澆滅他們不切實際的野心,只好去尋他的母舅遊承萬幫忙。上帝欲使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勸是勸不住了,自己只能別讓大家把家底都往上壓。
這幾年靠着外甥出的主意,及外甥跟幾個工程隊、廠子的關係,遊承萬把糧油生意經營得紅紅火火。雖然比不上裝修店、傢俱廠那麼賺錢,遊承萬也成了同古街上不露相的土財主。可世事都未必是旁觀者清,即使是李家明擺道理講事實,正準備在妹夫那入十萬塊錢股的遊承萬很不以爲然。
“明伢,你想得太多了吧?曉得你耶耶的廠子,現在有幾賺錢不?”
母舅也犯糊塗了,沒法子勸說的李家明,只好央求道:“母舅,我想退股,你去幫我講。”
在農村裡,母舅與外甥的關係遠比叔侄更親密。覺得外甥犯糊塗,而且會鬧得家庭不和,急了的遊承萬罵道:“你發癲啊?”
財帛迷人眼,兩害相權取其輕。惹怒了父親,不過是讓他罵一餐或是揍一頓,要是讓叔伯們把店、屋全壓上,萬一全輸光了,即使有太公留下來的家規拘着,叔伯們也會翻臉的!
“母舅,你要是不幫我去講,我就自己去尋阿公,我自己賺的錢,想要回來還不行?。”
“你”
看着外甥如此倔,更清楚外甥說得出就做得到,遊承萬氣得說不出話來,卻又不敢不管。要是這事讓他自己去尋耶耶來主持公道,他們兩父子不徹底翻臉纔怪!
被外甥逼得沒法子的遊承萬,只好去找妹夫和李傳猛他們談。被叫攏來的幾兄弟,聽完遊承萬的要求,幾人面面相覷,傳聞中的母舅替外甥撐腰,出現在自己家裡了?
沉默了良久,臉色鐵青的李傳林瞪着兒子,沉聲道:“明伢,你什麼意思?”
坐在母舅面前的李家明低着頭默不作聲,被逼來的遊承萬見妹夫有發怒的預兆,連忙替外甥撐腰道:“傳林,這事明伢講的是道理。你們願意去賺大錢,那是你們的事,明伢不想跟你們發財,那就得讓他退出來。”
這不是錢不錢的事,而是有沒有良心事!自己辛辛苦苦賺錢,還不是爲了他們三兄妹?強壓着火,臉色發黑的李傳林沉聲道:“承萬哥,明伢是我親生崽,我還沒死!”
莫看李傳林手下幾百號工人,可在遊承萬這,一點用處也沒有。自己跟他吵一架,吵了也就吵了,以前又不是沒吵過,要是明伢跟親生耶(父親)對着來,名聲不壞也壞了。
“沒錯,要是你沒討象楓,明伢由你管教,只要你不餓得他,我當母舅的屁都不放一個。現在你討過了老婆,這事就得由我講了算!當初提親的時候,我們大家就坐下來講定了的,明伢賺的錢歸他自己。”
“承萬,你什麼意思?我還虧待了他?”
眼看着兩郎舅越講越僵,旁邊的李傳健連忙敬菸、打圓場,勸說道:“承萬母舅,我們老三就這麼一個親生崽,還會害他不成?”
虎毒不食子,傳林當然不會害明伢,可腦子進了水的明伢,鬼曉得他會幹出什麼事來?連提刀砍大嬸的事都做得出來,他還有什麼事不敢做?
跟李傳健一樣有城府的遊承萬接過煙,就着李傳健的打火機點着,狠抽了幾口煙,語氣緩和了點換套說辭。
“傳林,我這麼跟你講吧,明伢性子倔,認準了的事,就是你打死他都不會改主意。這事要是你不同意,他心裡就會有心事,不可能再象現在這樣認真讀書!我跟耶耶不在乎他賺幾多錢,反正你賺的就是他的,我們只在意他能不能考北大、清華。
再講了,明伢在你們廠子裡只有一成的股份,我作主不退股只分紅。你既然有本事讓領導出面,幫你去銀行裡搞貸款,還差得了他那點股份內的東西?”
也準備在新廠裡入股的遊承萬話裡透出無奈,可母舅幫外甥是天經地義的。如今母舅沒要求兌現承諾,只要求將他外甥的股份分紅,於情於理都講得過去。
可看着親生崽,爲了錢的事,連母舅都搬出來了,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崽的李傳林心裡悲苦難言。自己辛辛苦苦地賺錢,又是爲了誰?莫不成,文文、婉婉以後還會分家產?
算了算了,不就是錢嘛?若是他直接問自己要,自己就他一個崽,還真會不給?
妹夫心裡苦,當舅兄的遊承萬也不好受,可外甥就是要這麼辦,他又能如何?
“傳林,我曉得你心裡不好受,有些事你也要想開來。明伢並不是想要那些錢,只是他的腦子與我們都不同,你不能以常人的眼光去看他。”
大家都不是在田裡刨食的農民了,大家都是在街上當老闆的人,既然侄子把阿婆屋裡的母舅都搬出來了,當初答應了遊家人條件的李傳猛,也不能讓人家講閒話。
“承萬,孃親舅大,我們姓李的,也不是不講理的人,我跟傳民更不會講話不作數。這樣,家明不參與擴產,以後每個月都給他分紅。
傳民,明日你回崇鄉辦下手續,把家明的屋全部贖回來。現在店裡、廠裡又不是沒錢,總把屋押給銀行算怎麼回事?”
李家明性子硬,他父親李傳林也不差,既然親生崽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他當老子的也不會示弱。
“二哥,你去尋下建軍,把我名下的屋過到明伢名下,那屋本來就是他賺的,放到我名下也沒什麼意思。承萬哥,當初我傳猛哥、二哥答應你的事作數,以後每個月我會分出一半工資,放到文文名下的。明伢有本事,他不靠我當耶耶的人,也會過得好,我也不操那心了。”
父親心裡不好受,默不作聲的李家明心裡也苦,可他既然幹得出這樣的事,就準備好了承受這樣的後果。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這樣的選擇題,李家明前世做過無數,今世也不會少做的。
父親說出了負氣話,李家明也不想再在這個家裡呆了,讓還在外面學畫畫的小妹難受,準備回崇鄉跟二嬸過日子。
臨到門口,李家明又回過頭來,勸說道:“傳猛伯,現在我們李家夠風光了,何必還要去冒險呢?
小心無大錯啊,廠裡又不是搞不到貸款,何苦把店子、房子全部押出去,冒那麼大的風險呢?你們不要聽縣裡的人胡咧咧,只要把兩個廠子分開來,全部註冊成股份有限責任公司,以後即使虧了本、破產,法院也不會封你們的店跟傢俱廠。”
“滾!”
氣急了的李傳林一聲怒斥,換來李家明心裡一疼,可這事真讓不得。這事自己再三點明瞭,而且跟父親翻了臉,日後廠子垮了,大家全怨到父親一個人頭上,總會有人出來講句公道事。要是自己讓了,以後的怨氣難免衝父親一人來,連個講公道話的人都會沒有。這雖然是自己事後想到的,但未來肯定會發生的!
李家明這一走,貓在房裡的毛砣、細狗躥出來,看着各自父親不知如何是好。他倆不同於狂熱的父輩,李家明分析出來的情況,雖說他們不完全懂,也不敢跟大人爭,但他們認準了一件事——家明比叔伯們加起來還厲害,他講的肯定不會錯。
讀書是比賺錢重要得多的大事,李傳健可不管大堂哥臉色不好看,罵道:“大人的事,你們讀書伢子亂想什麼?家明回崇鄉,你們跟着去就是,明日我們把桂妹她們也送回去。”
“哎”,兩半大伢子如蒙大赦,連忙收拾完東西跑出去,跟着李家明回崇鄉。
見兄弟們走了,一直坐在旁邊裝死人的大狗伢,突然有些害怕了。這幾年來,家明從來沒錯過,自己耶耶、叔叔有幾大的本事,自己還不曉得?要是他們真有本事,早就發了大財,還會等到現在?
“耶耶,要不我們莫把店跟屋押出去吧?以前阿公在世的時候,總講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要是,我們也有條退路。”
“亂講什麼?”
怕父親的大狗伢脖子一縮,不敢再吱聲,可一向謹慎的李傳健終於從發大財的美夢中醒過神來。這生意肯定做得,但也沒必要冒這麼大的風險。就如侄子講的,擴產也不差這點錢,又不是搞不到貸款,何苦把全部家當全部壓上?
“大哥,我覺得大狗講得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八三年的時候,火柴廠幾紅火?一場火災下來,燒死十四個,燒殘七個!
現在我們李家產業夠大了,講我們是同古最有錢的人都不會爲過。求穩當一些,總不會錯的!”
“你怕什麼?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話是這麼講,但風險不是這樣冒的,謹慎的李傳健又換個理由道:“大哥,那就店子莫押,那些貨的進價不能讓人曉得,否則我們以後怎麼做生意?”
一提到進價,幾兄弟的腦子終於轉了過來,莫看這幾年裝修跟風的人多,但大家都沒那麼蠢,告訴客戶進價。店裡的貨要評估就要看賬本,旁人不就曉得進價了?讓人曉得了進價,店裡的客戶那些,還不會講自己店裡賺錢太黑?
“要的,店子不抵押,只抵押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