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流淌,形勢一天比一比艱難。
沿海的傢俱產業,一年也不過是需要兩千萬張左右的細木工板,可單袁州地區的產能就達到了三千萬張,這還不包括東北人開始用海運,試圖收復這個原屬於他們的市場。細木工板這個從東北人那搶來的生意,結局如以前的纖維板、密度板一樣,甚至比那些產品還慘,剛紅火不到一年,就被一窩蜂而上的廠子做垮。
整個市場供大於求,哪怕是李傳林組織起營銷隊伍,蹲在沿海地區搞銷售;降低木條的收購價,各種辦法使盡,也無法挽回敗局,廠裡的虧損額一路攀升。可即使是這樣,李傳林依然咬着牙生產,還把每月免除的稅費,當成退股的資金髮還給各位隱性股東。也因爲他的識情識趣,在能看到資金安全收回的官員們暗示之下,駐紮在崇鄉、高橋三個分廠的林工站工作人員開始撤離,政府開始對農民偷逃林業規費視而不見。
有人處即有江湖,一個班子不可能利益一致,宣傳部長高均最先跳出來唱反調;市森林公安局也接到了匿名報警電話,講同古盜砍盜伐現象嚴重,森林公安處置不力。
上下同欲者勝,被逼上梁山的曾書記一發力,紀委當即將縣電視臺風韻猶存的女臺長雙規,牽連出這位縣委常委。被男女關係整得灰頭土臉的高大部長,灰溜溜地離開同古,去了行署某個輕閒部門任職,算是殺了猴子給雞看。
有了那隻血淋淋的猴子,李傳林的生產成本再次降低,細木工板的價格也隨之跌到成本價的4/5,全地區的細木工板廠哀鴻遍野。
怎麼辦?生產越多,虧損越多,同古還好點,有那一千四百多萬財政結餘打底,無非是日子過緊一點,財政雄厚的鄰縣紛紛吃苦連連。在國家幹部月工資不過四五百塊錢的年代裡,各個縣的財政收入能有多少?
堅持不下去啊!
好在這年頭,有事找政府,市場上的事競爭不過,也可以找上級政府調停。在元旦時,行署常務副專員蔡專員,終於召集二十幾家企業老闆坐談。
殺敵一千自傷八百不合算,可若是殺敵一千自傷三百呢?上面的位子只有那麼多,幹垮了競爭對手,再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看到仕途競爭對手們的財政急劇惡化,縣裡兩位主要領導默契地聯手,居然暗示四大林場向細木工板廠以極低的價格出售木材,而且可以賒欠。
作爲出頭鳥的李傳林也想限價、限產,可現在已經由不得他了,只能硬着頭皮表示企業還有利潤空間,不勞領導費心。
“傳林,我們是老朋友了,我理解你的難處,可你也要顧全大局。要是二十三家企業都破產,知道會引發什麼嗎?”
退不得啊,現在縣裡給自己的木材,幾乎就是白給了!
“老書記,我是個粗人,不曉得那麼多大道理,我只曉得我賺了錢,人家就眼紅。我要是不給他們一個教訓,以後再尋到發財的路子,他們一幫狗x的還會撲上來跟風!”
細木工板是東北人研製出來的,你自己不是跟風?可李傳林就是不願意限產,蔡專員又有什麼辦法,總不能用權力讓別人屈服吧?若是那樣,投資環境會急劇惡化,引發更嚴重的後果。
到達一定高位的領導不同於基層領導,知道其後果的嚴重性,更何況蔡專員也只是走個過場。爬到今日的高位,要是連頂頭上司在想什麼都猜不到,他還當什麼副書記、常務副專員?爲了權力鬥爭,而損害大局,哎,尸位素餐!
蔡常務副專員調停失敗,那就死扛,這一扛就扛到二月份。兩三個月前,還有財政結餘的同古勉強能發出工資,其餘六個林業縣扛得連工資都只能從銀行貸款,就更別提上解資金還得靠銀行,大家都扛得七敗俱傷。市場之爭到這個時候,莫講東北人想收復失地,連鄰省已經轉產的廠子都立即轉向,寧願改回去生產那些好歹能保本的纖維板、密度板。
這價格太便宜了,成本五十多塊錢的東西,居然只賣四十多塊錢?要不是整個社會經濟低迷,恐怕有人會開始囤積居奇了。
政府的日子不好過,李家的日子也愁雲慘霧。好在大家知道退股的資金,其實是免除的稅費,不是廠裡真正掏出去的現金,李家對外又團結慣了的,彼此之間纔沒徹底翻臉。
男人們能爭硬氣,不跟屋裡的女子人講煩心事,可女人們可沒那個度量,眼看着紅火的廠子轉眼就虧損,幾妯娌之間雖然沒當面發牢騷,時不時的風言冷語卻衝張象楓而來。反倒是當初強烈反對擴產的李家明,成了嬸嬸們的心頭寶,開口閉嘴都講家明如何如何厲害,曉得人家是天才,就不要亂作主張。
提前回來操持過年家務的張象楓講不得、爭不得,孃家又回不得,索性天天悶在家裡,把電視聲音開到最大,聽不到就心不煩。
農村裡就是這樣,兄弟之間打了架隔十天半個月就能和好,錯誤卻最終都會歸於妯娌頭上。
相比於家裡的愁雲慘霧,李家明的小事業倒是搞得風生水起。
毛伢張羅着收冬筍,雖然產量不及去年的一半,可耐不住滬市那邊價高、本地又沒了競爭對手,反而比去年賺得更多,賺得毛伢帶着一幫由伢子變成混混的年輕後生,每日恨不得拿錢做身衣裳穿着招搖過市。
香菇生意也紅紅火火,靠着大棚的保溫功能與菇農的辛苦,八十多萬袋裝香菇生長良好,產量達到了一百二十餘萬斤,還趕上了元旦、聖誕、春節這一波波的大行情。一百二十萬多斤的鮮香菇、二十多萬斤冬筍,讓軍伢、大狗伢他們每日開車累得象條狗,運費也賺得他們眉開眼笑。
優等品一斤二塊五、等外品一塊三的收購價,賣出去卻是優等品六十七日元或五塊七的港幣,銷往內地的等外品也賣到了五塊八。即使因爲春運沒了鐵路運輸,要承擔高昂的汽車運費,也賺得遠在深城的大姐和同古的李家明夢裡都在笑。特別是搞出來的禮品筍、禮品香菇,加個精美的包裝就能價格翻上一番,甚至是幾番,更是讓大姐覺得城裡人就是錢多人傻。
現在公司上了正軌,囤積的雜木、菌種都可以滿足幾百萬菌棒的製作,也到了宣傳企業的時機。在新聞價值與私下紅包的威力下,地區電視臺開始對‘山裡人家’農貿公司,當成本年度的經濟亮點宣傳報道,風頭一時壓過了行署即將成立經濟開發區的重大新聞。尤其是‘山裡人家’公司一些爲顧客考慮、承擔社會責任的行爲,在這個浮躁的年代裡顯得獨立特行,更是記者們宣傳報道的重中之重,就連掛名當副總的朱和平都沾了不少光,沒少在電視上露面,就更莫提曾書記、鍾縣長這樣的主要領導。
‘山裡人家’紅了,一家賬面年銷售額不到五百萬,卻因讓幾百戶農民賺到了錢,滿足了‘農民增收’的政治宣傳需要,而成爲整個地區的政績,被送到省電視臺再次宣傳報道。
手頭上突然多了二三百萬現金,一直在擔心廠子出事的李家明,也終於鬆了口氣,起碼那幫貪官污吏的錢可以還得掉了。只要私人利益沒有受損,人家就不會強行逼廠子破產,那就一切還在自己能掌控的範圍內。當官的人,把他們往最齷齪處想,總是不會錯的。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廠子的控制權拿過來,不能再象以前樣,小事父親做主、大事大家商量着來。就象上次官員入股、退股的事,不該讓能賺不能虧的官員入股,可他們爲了一點小利雙手歡迎;現在形勢危急了,必須讓官員退股,以保沒人暗中拆臺,他們又覺得吃虧不樂意。要不是關鍵時刻,二伯站在自家這一邊,還指不定再搞出什麼麻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