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依然酷熱,太陽明晃晃的,不時響起的鞭炮聲、銃聲打破了山村的平靜。
頭戴孝帽、身着白襯衫黑西褲的李家明提着兩籃子點心、滷菜,跟在挑着四箱啤酒、一身縞素的表哥後面,順着砍掉了荊棘的山路,來到太阿公墳前。
太阿公與太阿婆的合葬墓坐落在半山腰,可以俯瞰銀子灘整個村莊。按風水來講,這叫前有明堂後有靠山,算是一塊風水寶地,其實大山裡的祖墳,可不都是前面開闊,背靠大山?
陳舊而不破敗的墳已經修葺一新了,前面的拜坪裡鋪上了大理石,可以同時跪得下十幾二十個人。連以前的青石墓碑都換成了螭吻漢白玉墓碑,上面雕刻着鴟尾、鴟吻、花鳥等等精美異常,只差小林道士做完法事,再將金壇請過來安葬就行。
熱得滿頭大汗的兩表兄弟,先將酒菜給幫工的阿公、母舅們擺好,又後退幾步準備跪拜,以感謝親族們的勞累。這是山裡人的傳統,做白喜事出力的都是族裡的壯年男丁,碰上小門小戶的要做一場白喜事,甚至連扛棺材的八個大漢都湊不齊。就如李家明婆婆、母親過世,還得從修水請族人來幫忙,才湊足八仙將棺材擡上山。
“家明,你莫跪!”
“家明,快,快莫跪!我們受不起的!”
十幾個大汗淋漓的壯年阿公母舅連忙扶住李家明不讓他下跪,卻讓他們的堂下侄子(孫)遊貴倫結結實實地磕頭。莫看自己是長輩,可家明是文曲星下凡,高一就能考名牌大學都不去讀,讓他跪了會折壽的咧!
要講起來,這隻外甥狗崽可真有良心。搞小廠子不賺錢了,就馬上把小廠子遷走,投幾十萬在村上搞銀耳基地,還把大家招進去當工人,做得比以前輕鬆,拿得的錢還更多咧。
表弟那待遇,自己是莫想嘍,身着全孝的遊貴倫跪在地上,老老實實地磕頭感謝道:“各位公公、伯伯、叔叔,煩勞各位了!”
斂骨修墳是喜事,相當於給先人修房子,既然是喜事,也就沒有悲傷而是高興。跪完之後的遊貴倫也不等公公、叔叔們扶,自己爬起來麻利地撬開啤酒蓋子遞給堂公公、堂叔們,玩笑道:“學權叔,你可是當大官的人,這些事還做得慣?”
這都多少年沒幹這麼活了?累得夠嗆的遊學權灌了半瓶啤酒下去,擦着嘴角的酒花,坐在剛修好的拜坪裡,感恩道:“哎,做不慣也得來!我以前讀書沒錢,新竹叔寫了五十塊錢捐,還每次開學都拿茶錢。承月,新竹叔過世都十八年了吧?”
那年頭五十塊錢不得了呢,豬肉都才五角二一斤!
黝黑粗壯的遊承月也灌了半瓶啤酒下去,塞了塊蛋糕進嘴,感嘆道:“差不多吧,我記得告伢做完週歲沒幾久,新竹公公就沒了。”
“哎,告伢在部隊裡入了黨不?”
“今年剛入,還是家明會教人!”
黝黑的遊承月擦了把汗,感激地看向李家明這個堂外甥,要不是這個有良心的外甥狗崽,告伢這一世年就毀了。
“要的!等復員後,我去尋高斌,看能不能塞到公安局去。”
遊承月大喜,連忙感謝道:“學權叔,那就拜託了!”
“都是自己人,客氣什麼?他老婆下崗沒事做,我招到廠子裡來了當會計。一個月拿四百多塊錢,還只做三日事,欠我的人情,他總要還吧?”
大家說笑兩句,被族人奉承着的遊學權也直笑,隨手把正蹲在那替大家撬瓶蓋的李家明叫過來,詢問道:“家明,你們那個銀耳基地還建不?”
這事可真不好答應,運營成本擺在那。在阿婆屋裡建一個基地,除了照顧阿公、母舅外,也是削掉中宵柳家人香菇指標的理由,即使陳東心裡有意見也會理解;在高橋再建一個,用犧牲公司的利益爲代價,幫學權阿公賺政績,那就名不正言不順,李家明連忙推脫道:“應該還會建吧,現在都是王叔在管,我現在只管讀書了。”
建銀耳種植基地是好事,雖然收不到稅,但能增加農民收入。農民有了錢就會消費,就能帶動集鎮繁榮。嚐到了開廠子甜頭的遊學權,連忙跟這堂外甥孫商量道:“放我那去,我把黃梅、樑段小學都讓出來,校舍給你們白用,還幫你們裝專用的變壓器。家明,要是你們願意投個幾十萬,我還可以讓黃梅、樑段的人配合,在河上修個水壩,搞個小水電站,省得你們用9角8的電。”
銀耳生長的條件極嚴苛,農村的電價太高,要不是銀子灘是李家明的阿婆家,遊沅、廟下的小廠子又能提供免費燃料,山下那個銀耳基地還真不一定會建。大山裡的溪流、小河比比皆是,而且落差極大,建小電站倒是個降低成本的好辦法。
李家明沉吟一陣,將成本重新估算一遍,這才猶豫道:“柳本球那會同意不?阿公,我跟他可是鬧翻了的,他現在分管水電,不會卡我吧?”
這伢子要的,恩怨分明不怕事,對李家明極欣賞的遊學權不屑道:“怕個屁!高橋的事,還輪得到他來管?哼,他要是不簽字,我不會直接去尋丁常務啊?你放心,落水狗沒那麼不張眼的,不繞過他就是給他面子!”
也是,權力是上司給的,能給就能收!
“要的,我去跟王叔商量一下,反正你們‘大發’廠子那麼大,鋸木屑足夠建兩個大基地用。”
這小子答應了,端他飯碗的王賢成敢唱反調?
又一項政績到手,正高興的遊學權建議道:“家明,按現在的形勢發展下去,我們的電力遲早會不夠用,還愁沒地方賣電?山裡這麼多小溪、小河,隨便修個小壩,就能建小水電。莫小看這些小東西,一次性投資,能受益幾十年的!”
可正喝着啤酒的遊學權接過堂侄敬過來的‘萬寶路’,就着黃燦燦的假zippo打火機點着,繼續勸說道:“家明,開公司、辦廠子,哪有隻賺不虧的?只有做‘衣食住行用’的生意,才能真正的包賺不賠,你們屋裡開了公司辦了廠,就要再搞些可以長久的生意,以後纔能有安穩、有退路。”
這話李家明可不聽,投資能源確實是個極好的主意,雖然收益期長,可回報率太低,自己哪有那閒錢?
“阿公,現在我耶耶還欠着三千多萬呢。”
“呵呵,銀行的錢怕什麼?你欠個十幾二十萬,他們會每日逼着你還,欠了這麼多,那就是他們求你莫垮!呵呵,也就是曾寧生他們膽子小、眼光不長遠,否則樑段、黃梅落差那麼大的小河,還輪得到你?”
咦?李家明精神一振,連忙道:“阿公,銀行改革了?”
“你不曉?哦,你又是高考又是報仇,哪曉得這些事?我跟你講,銀行商業化了,你應該曉得什麼叫商業化吧?”
當然知道,這可是大好事!雖然商業化後,政府對銀行還有影響力,但那影響力是逐年降低的。
開公司辦廠的人,哪個不要欠點賬的?平日裡,老闆們既要巴着政府又得求着銀行,只要這兩家不是一家了,中間能周旋的餘地就大多嘍。要是商業改革早得兩年,當初廠子里根本不必鳥那幫當官的,反而可以逼迫那幫當官的給廠子更多的優惠政策。
嘿嘿,民不與官鬥是不錯,但有些時候,官也是不能與民爭的。可惜嘍!
給幫工的阿公、母舅們送完點心,兩表兄弟挑着空籮、空籃子下山。回到阿婆家,李家明又跟在阿公、母舅後面跪拜迎客。
按說外甥曾孫可以不戴孝更不用跪拜,阿公的幾個外甥都戴着孝帽在打牌,連姑婆、姑公都坐在那喝茶聊天。可誰讓李家明這條外甥狗崽有出息,能讓阿公、母舅臉上都放光呢。
佛爭一爐香,人爭一口氣,人活在世上,除了吃穿之外,可不就是圖個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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