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黃昏,上課時喧鬧而又有秩序的崇鄉中小學寂靜無聲,顯得有些空曠,只有教師宿舍那邊還有點動靜。今年的事特別多,學校裡的幾個頭頭腦腦,在家呆到初五就全部返校了。
柳校長本來是不適合擔任崇鄉中小學校長的,他是在這裡讀的小學、初中、高中(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量高級知識分子下放,山裡人又尊重文化人,因而很多鄉村中學師資力量空前強大,崇鄉也開辦過高中。)。雖然時過境遷,當年那些下放的高級知識分子都離開了,可這裡還是有太多他當年的老師,做什麼事都要顧忌到老師們的情緒。可從縣委到教育局、鄉上所有的頭頭腦腦們都盯着那百多萬的基建項目,混跡官場二十年的胡局長只好趕鴨子上架,讓自己最信任的學生來接這個燙手山芋。
百多萬的基建項目,放在月工資只有三百多的年代,對所有的人都是一個極大的誘惑,胡局長若不是子女事業有成,也肯定會動心。柳校長多精明的人,哪會想接這種不管幹好乾壞都肯定得罪人的活,所以纔有柳莎莎口中的‘柳本球也捱了罵’。
不過,柳校長也是聰明人,上任後除了回家睡覺,連吃飯都讓副校長或是教務主任跟着,上面來的文件也特意當着訪客們的面先給副校長他們看,儘量不給任何人說閒話的機會。大過年的,從放假後不停地去同事、學生家吃殺豬飯,又從大年初二開始,不停地請家在崇鄉的老師去家裡吃過年飯,就是爲了儘量地避嫌。好不容易到了初四,只在外婆家走了一趟的柳校長立即帶着老婆孩子返校,還特意半說服、半強迫陳副校長他們幾個一起返校。
柳老師這種苦衷,也得到了陳副校長及其他人的理解。事情得做好,又得讓那些背後都是領導的包工頭們下得了臺,除了不給他們私下接觸的機會,一個小小的校長還能有什麼辦法?
別看那些包工頭個個提着禮物、嘴裡說着好話,鬼知道他們沒拿到工程後,會如何造謠生事?校長這個職務,說是領導確實是領導,管着幾百號人,說不是領導那就不是領導,連個行政級別都沒有。要是得罪了那些當官的,保不齊會在下任教育局長耳朵邊吹吹風,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把柳校長夫婦塞到最偏遠的地方去任教!
‘突突突’,一陣摩托車的聲響傳來,打破了校園的平靜,正在辦公室裡打撲克的陳副校長樂了,打趣道:“柳大校長,生意上/門嘍,要不要請人吃個飯啊?好歹也大過年的,又快吃晚飯了,總不能一點禮節都不要了吧?”
柳校長看了眼窗外,扔下手裡的撲克牌,苦笑道:“老陳,你真是烏鴉嘴,這頓晚飯還真得請。”
“誰啊?”
“李家德的二叔,上次大雪天裡回茶山,在他家住了一晚,還借了他的摩托車。過年時,又跟成林去了他家吃殺豬飯。對了,他老婆是王詩梅,應該還是你的表妹吧?”
陳太平副校長是柏木人,柳老師這麼一提醒,立即想起了當年拿石頭扔自己的遠房小表妹。
“啊?對對,聽說她嫁在銀子灘,她小時候還跟我老婆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簡單是個野妹子。”
“呵呵,等下可別亂認親戚,我跟成林不好說硬話。”
人情練達的陳副校長苦笑幾聲,用普通話無奈道:“知道了,柳大校長”。
這個社會是人情社會,有了二伯這個熟人,王老闆享受的待遇與上午來時截然不同。大家寒暄一陣後,除了熱茶、香菸、酒、果子這些過年必備的東西之外,柳校長的老同學、陳副校長的遠房堂妹夫王老師、王教導主任還去了安排晚飯。
等王老師安排好晚飯再回來時,後面多了個漂亮的小尾巴,有禮貌地叫道:“李叔叔過年好,祝您身體健康、生活幸福愉快!”
“莎莎啊,過年好過年好,也祝你學習進步、身體健康”。
非常喜歡這個漂亮、有禮貌的小姑娘的二伯,連忙將手裡的袋子遞過去,笑道:“這是他們從廣東帶回來的,你嚐嚐,要是喜歡的話,開學後我讓家明給你多送點來。”
長者賜不敢辭,何況又是大過年的,柳莎莎只好接過道謝:“謝謝李叔叔,這些就足夠我吃的了,陳伯伯、王叔叔你們也吃。”
塑料袋是透明的,一眼就能看到裡面只是些餅乾、糖果,但吃食裡面還有沒有其他東西,站得稍遠就看不清楚。柳莎莎衝她父親笑了笑,將袋子打開分了一小半放在果盤裡,裡面的東西也讓大家看得清清楚楚。
這孩子真懂事,幾個大人暗讚一句,又聊起天來。從國家大事,到李家德、李家明兄弟的聰明、李家道的刻苦,就是不問二伯他倆的來意。
端了別人的碗就得服別人管,何況還拿了人家的股份,閒聊了一陣後,二伯終於漲紅着臉硬起頭皮攀熟人、攀親戚道:“柳校長、陳校長、成林姐夫,我今天來學校,是有求於幾位領導的。”
還是來了,柳校長和陳副校長、王老師暗歎了口氣,只好笑道:“老李,我們是朋友,說什麼求不求的。你說說看,到底是什麼事,還讓你大過年的跑一趟。”
二伯只是忠厚老實,人情世故哪會不知道,哪聽不出人家的婉拒,可巨大的財富還是誘惑他尷尬道:“是這麼回事,我和振國想給學校捐個水泥球場,還想無償翻修下門口那條石子路,嗯,修成水泥路。”
嗯?柳校長他們都愣住了,生意人圖的是利,怎麼改成當慈善家了?
有了二伯起的頭,人情練達、口才了得的王老闆接過了話頭,誠懇道:“各位領導,學校太苦了,連個象樣的球場都沒有,就更別說外面那條破路了。我們是這麼想的,學校不是每星期五有一節課的義務勞動嗎,與其大家都搞衛生,還不如到河邊篩點沙子,我們再捐點水泥和人工出來,建個水泥籃球場和翻修下那條石子路。”
有點意思了,工程給誰都是做,只要價錢合適、質量過關就行,要是順帶還能搞搞其他建設,這種好事可不是常有的。特別是留任的陳副校長,這次說起來有一百萬資金,可那都是建小學用的,而且得專款專用,自己一幫中學的領導、老師出人出力,最終中學卻一點好處都撈不到。若是能趁這個機會,中學也修條水泥路、再修個球場、打幾塊水泥地,那也不枉大家辛苦一場不是?
“莎莎,去看看飯做好了沒?”
“哎”
打發走了聰慧的柳莎莎,柳校長髮了圈‘白沙’煙,示意王老闆說正事。這是個生意人,肯定不是慈善家,捐水泥球場、水泥路的目的還是那些基建項目。
“上次潯陽的地震幸好不大,可我們這也有餘震,以後的事誰有把握呢?我們是這麼想的,學校是人口密集區,萬一有個大點的地震,出了事可怎麼辦喲?我建議新教學樓、宿舍使用全框架結構,不要用現在的磚混結構……”
王老闆說完,柳老師他們吸了口涼氣。上面爲了新學校看起來新、漂亮,特意規定了教學樓、宿舍都必須是四層的磚混房子。容納七八百名學生的教學樓、宿舍,若是全部建成全框架結構的新房,百來萬資金看似很多,但肯定是不夠的!
人家既然敢這麼說,肯定有他的辦法,柳老師狠抽了幾口煙,扔了個眼色給陳副校長。
會意的陳副校長,正色地用普通話道:“王老闆,你的計劃很好,但我們的基建款只有那麼多,你有什麼好辦法?”
事情成了,王老闆按捺下心頭的狂喜,也冷靜道:“陳校長,我是生意人,肯定是要賺錢的。如果你們認可了這個方案,我就有辦法完成這些工程,但前提是我們雙方要配合默契。”
柳校長已經動心了,被自己老師從副科級的考察名單上拉下來,那也是胳膊扭不過大腿,要說沒一點怨言是不可能的。只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就得到哪個山頭唱什麼歌,反正會得罪各方面的領導,日後的提拔機會微乎其微,那還不如干件漂亮的事,在鄉里鄉親們面前落個好名聲!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眼看着沒幾年就四十了,爬不上去也就認命吧,建所讓同鄉們滿意的學校,也算是沒白活這幾十年。
“走,王老闆、傳民,我們先吃飯,邊吃飯邊聊。成林,打電話給車站,讓他們給我們預留五張明天去縣裡的早班車票。”
陳副校長也已經動心了,功勞不功勞的他不在乎,到了他這個歲數,再大的功勞也頂不了什麼用。關鍵是能替中學修路、修球場、打水泥地,這對於以校爲家而且退休後也十有八九在這養老的人來說,這個條件極具誘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