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以來,旖景多數時候都在昏睡中度過,即使偶爾醒來,意識也甚是模糊。
除了秋月、夏柯兩個丫鬟衣不解帶地照顧,虞渢除了三餐與子時後的兩個時辰,多數時間,也都守在西院當中。
虞洲來鬧過幾回,想要探視,無奈後來連老王妃都發了話,他只好偃旗息鼓。
虞渢對旖景的緊張程度不僅引起了虞洲的焦灼,就連鎮國將軍,也品出了別的味道來——只安慰兒子,且先摁捺,萬萬不能犯了急躁,橫豎任是如何,也不能讓虞渢當真活過及冠,一個要死的人,沒什麼可與他計較的。
到了第三日。
天光才亮,虞渢就到了西院,見守夜的兩個丫鬟疲憊不堪,先打發了她們去小憩,靜坐榻前,看着少女長髮披肩,蒼白的面色沐浴在清冷的天光中,寧靜恬雅,柔長的烏睫微微顫動着,在眼瞼下畫出扇面般的陰影,脣色比起中毒那日,已恢復了幾分血色,不再那般青白嚇人,指尖輕觸,能感覺到些微的暖意。
想起這兩日以來,他在她耳畔輕喚時,往往會讓她從黑沉裡迷迷糊糊地甦醒,他與她說話,輕說地告訴她,他是多麼盼望她能安好無恙。
有時候她會微笑,有時候她會哭泣。
她喚他的字“遠揚”。
這個稱呼總能讓他難以自持。
她說得最多的是愧疚,反反覆覆說起對他的虧欠。
“遠揚,我真的以爲那藥不致害你性命……可我終究還是狠毒的人,我不值得你待我好……遠揚,我好後悔……我不是討厭你,我只是不甘心……我那麼愚蠢,不知好歹……遠揚,你會不會原諒我?”
“傻丫頭,你還不明白?我從不曾怨怪過你,是我,不該勉強你。”他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貼在她的耳邊,喚着她的名字:“旖景,旖景……”
“你要記得,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你的安樂無憂,旖景,快些醒來,我們要做的事還很多,如果沒有你的陪伴,我一個人會很辛苦,也很孤單,所以,你一定要快些好起來。”
這時他撫摸着她依然有些清冷的面頰,緩緩俯身,一個蜻蜓點水般的親吻。
他放縱着有些凌亂的呼息,與她的呼息近在咫尺地糾纏,一時難捨難分。
你知道嗎,這一世我已經等你等了十載,你能回來,我有多麼驚喜,旖景,我們的今後一定會與從前不同,所以,你快些醒來。
他喃喃地在她耳旁傾訴,驚喜地看見她蹙了蹙眉,柔睫忽而顫動得更加劇烈。
他知道,她是要醒了。
這才遠離了她的呼息,卻握緊了手裡的指掌。
他看到她掙扎着睜開眼瞼,不同於過去兩日的朦朧與迷茫,而是他“久違”的澄明。
虞渢心跳忽慢……
“渢哥哥,我這是怎麼了?”
當旖景滿面疑惑,虞渢眉目溫柔。
他知道,這一次她是真的醒了。
——
綠卿苑在沉寂了兩日之後,隨着主人的歸來,裡裡外外的丫鬟連着冬雨在內,才總算是徹底舒了口氣。
尤其是知道真相的春暮與秋霜,忐忑難安地渡過了兩日,還不得不遵照大長公主的吩咐“穩定軍心”——關於旖景在楚王府“遇險”一事,因着大長公主再三叮囑,諸位小娘都緘口不言,多數人只知五娘突發急病,因江薇姑娘醫術出衆,才留在那邊受治。
冬雨擔憂的是,若五娘尚未出閣就遭遇惡疾,難免會影響她的將來,這兩日倒也實打實地糾着心。
總之旖景歸來,綠卿苑裡頓時變得喜氣洋洋,儘管大家不難看出,主子的身子尚還有些虛弱。
幾個姐妹也陸續來看望旖景,不免問及當日的事,旖景雖聽虞渢說了個大概,這時且裝作糊塗,只對長姐與六娘說了實情。
兩姐妹未免狠狠斥責了甄茉一番,竟都忘記了大家閨秀不得私議是非的“閨訓”。
“事情終究沒有實據,大姐與六妹還是不要張揚。”旖景叮囑兩人。
旖辰與六娘才走,虞渢又來探望,春暮等四個丫鬟只將世子看作“恩人”,連忙請了入屋子,不待旖景交待,就避到了外頭,爲他們“站崗放哨”,以防被不懷好意的人聽了牆角。
旖景沒想自己纔回府,虞渢就跟了過來,還以爲出了什麼意外,迫不及待地追問。
虞渢笑着說道:“阿薇說了,五妹妹雖無大礙,但這些時日可得好好保養,才能恢復如初,因我病了多年,長輩們倒收羅了許多上好的蔘茸,前幾日沒顧上,今日纔想了起來,送些過來給妹妹滋補。”
“不過是小事,又勞煩哥哥親自走了一趟,這一次多虧了你,還有阿薇……”前債未償,又欠下了救命之恩,旖景心想,自己當真是虧欠越多。
依然想到那兩日迷迷糊糊,似乎與虞渢說了好些話,只這會子也回憶不仔細,生怕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遲疑一番,還是問了出來。
虞渢情知她擔憂着什麼,只笑道:“五妹妹是在抱怨我。”
旖景頓時滿腦子漿糊,這……怎麼可能?
“說我來得太晚,害你受了罪,說我沒有保護好你,還說等你好了,一定要細細與我計較。”看着旖景滿面孤疑,虞渢強忍着笑意,看上去十分的真誠可信、一言九鼎。
“我一定是糊塗着,才口不擇言。”旖景滿心驚疑,卻始終還是被動搖了,心想若自己真說了什麼蹊蹺話,他必定會有疑惑,看這情形,倒也不像,才略微放了心。
又說甄茉,因遲遲未盼得旖景的“死訊”,與衛國公府對安慧的質問,漸漸心生孤疑,可她暫時顧不上這個——與“報復”相比,更重要的事還是她何去何從,她不甘心形隻影單的人生,更不甘心屈辱隱忍的婚姻,什麼官宦庶子,什麼匠作贅婿,讓她容忍這般委屈,真是天大的笑話。
就算白嬤嬤答應了她的哀求,她的計劃纔算成功了一半,另一半需要太子的配合。
可是她讓白嬤嬤替她約定太子在水蓮池畔見面,昨日就是約定的日期。
但她等了半日,太子竟然沒有出現。
甄茉因這些日子不曾入宮,也打探不到白嬤嬤究竟行動與否,再加上太子的失約,未免懷疑是白嬤嬤尚在猶豫。
她是定要入東宮的,當太醫診出太子妃終於“不孕”的脈象,她需要太子主動提出納她爲側妃的“建議”,一切都是爲了太子妃考慮,而隱瞞着她與太子早有私情。
只有如此,太子妃才能心甘情願地容納她,不會有什麼芥蒂和防備。
難道是太子竟然避而不見……想到這個可能,甄茉心裡怨憤未免又旺盛了十分。
她想起第一次見太子,十歲那年,初次參與宮宴,一身蟒袍的男子,氣宇飛揚地俯視衆人。
她想這纔是天之驕子,若是能在他身側,也能用那不屑一顧的目光俯瞰衆生。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發現太子看向長姐的目光,火焰一般的熱情。
長姐一定沒留意到她的妒忌。
後來,長姐竟然成了太子妃,太子大婚,普天同慶,整個錦陽京熱血沸騰,長長的紅氈,一直鋪到平安門。
太子一身大紅禮服,親來迎娶,不比普通人的喜驕白馬,而是雙乘龍鳳香與,在夾道的恭賀鼓樂聲中,進入那尊貴繁華的宮廷。
甄茉知道長姐的榮耀不僅僅於此,若是太子登基,君臨天下,長姐被冊封爲後,她的車與還會經過那條唯有天下至尊才能通行的御道,成爲母儀天下的尊貴女人。
她不甘心。
尤其是後來,當她得知,因爲長姐成了太子妃,她再沒機會嫁入皇室——天子唯太子一個嫡子,甄家既成太子助力,就絕不會再與別的皇子聯姻,引蕭牆之患。
她這一生,註定只能屈居長姐膝下,她如何甘心?
她不能眼看着長姐盛氣凌人,又與太子琴瑟和諧。
魚與熊掌,豈能讓長姐兼得。
她心裡的惡意,就像野草一般蔓延生長,於是,當知長姐有孕,她開始了行動。
不過是一個香囊,就讓長姐小產,看着長姐因此傷心欲絕,她品嚐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與喜悅。
這僅僅只是開始,她漸漸發現了長姐與太子的嫌隙,更加喜聞樂見。
等她漸具風韻,長成窈窕淑女,終於趁着一次家宴,太子醉酒,開始了又一步計劃。
無他,當這個天之驕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之儲君,沉醉於她的親吻與妖嬈,與她抵死纏綿,她才滿足。可讓她耿耿於懷的是,那一次他意亂情迷,脣齒間溢出的名字卻是阿蓮,這讓被他壓制身下香汗淋漓的她,滋生出嶄新的痛汗——與妒嫉無關的,赤/裸/裸的恥辱。
甚至開始計劃——若能讓長姐“暴亡”,她也許能代替那個位置。
可是,這個計劃實施起來太過艱險,並沒有出現合適的時機。
而在那年三月,甄茉終於與蘇荇“邂逅”。
第一次品嚐到什麼是真正的心動,與貪慾怨恨掠奪無關,而是純粹的情愛。
她驚喜地發現人生或許有另一種可能,若是能與意中人結髮恩愛,就算不能成爲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也有揚眉吐氣的風光——至少,在長姐面前,不至自慚形悅,能與愛人兩情相許,比翼雙飛,就此一點,是沉淪在與嬌妾美婢勾心鬥角裡的長姐,永遠也無法企及。
當然,蘇荇出身勳貴的身份,也是尤其重要的條件。
可是,這一切最終還是成爲了泡影。
到了這個地步,她只能孤注一擲,待先入東宮,再爲將來細細籌謀。
忍辱偷生絕不是她的註定,她不允許自己活得如此卑賤。
所受的折辱,終有連本帶息找回的一天,那些對她嘲笑諷刺的無知之人,一個也不會放過。
甄茉一念及此,展眉而笑,眸底一片陰暗,眼中卻光華熠熠。
就像是看到了那一日,她成爲天下女子敬畏的那一個人,尊榮無限。
美夢卻忽然被一個丫鬟打斷——
“四娘,這下可好了,奴婢聽說‘送子聖手’總算是有了消息,眼下竟在佛國寺小住,夫人已經迫不及待去了東宮,請太子妃前往求治。”
甄茉如遭五雷轟頂。
——那藥雖然特別,不至讓人診出蹊蹺,可要見效還得等上一段時日,起碼得連服三月。就算白嬤嬤已經動手,這時還沒有造成太子妃徹底“不孕”。
若那“送子聖手”這會子有把握治癒了太子妃“不孕”之疾……
太子妃必然會停藥!
甄茉怔了好一陣子,忽然想到所謂“送子聖手”不過是個遊醫,不能入宮,就算他開出藥方,白嬤嬤依然可以繼續落毒。
方纔鬆了口氣,喜形於面,合掌唸了句佛:“阿彌陀佛,實在是天大的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