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將盡,玉盤高懸天穹,遊走在薄雲星光裡,悠閒着俯瞰人間萬姓在這一個夜晚,誦贊慶賀這必然的圓滿。
月色清透,星輝繁織。
但顯然並不是人人會因這霽月光風心情愉悅。
申正從中秋宮宴歸來,黃氏又忙碌着操持晚上的家宴,這時遠瑛堂的宴席已散,似乎人人盡興,唯有她覺得腰痠腿乏——白日宮宴上,不得不全神貫注地交際應酬,留心提點照顧首次入宮赴宴的利氏,防備着她言行有失,好在利氏自己也覺得拘束,並不敢與人多言,可沒想到秦妃忽然刁難起旖辰,引得六娘頂撞。
那孩子自幼是個有主見的,又甚是寡言少語,並不會爭強好勝,哪知今日竟會爲旖辰打抱不平,以致被秦妃指責家教有欠。
這無疑讓黃氏十分氣悶,可她慣常了小心謹慎,又怎麼會與秦妃爭執,只好責備了兩句六娘,規束她向秦妃致歉,不想那丫頭今日偏就固執倔強起來,就是不肯服軟,雖然秦夫人也不敢真得罪了國公府,從中轉寰,但秦妃臉上顏色卻一直不太好看。
而今日的波折還不僅僅這一件。
午宴之後,陪着太后看戲聽曲兒,往常穩妥周全的許氏又出了狀況,不知怎麼着,一不小心潑了茶水,濺在了楊妃裙上。
儘管許氏失手之後立即挽救,反而是自己遭殃更多,楊妃裙上只染了些微,但也算失儀。
楊妃爲人冷傲,見許氏與卓妃十分熱絡,只以爲許氏是存心而爲,便冷諷了兩句,卓妃與她本就不和,聞言哪肯罷休,竟不顧宮宴上諸多貴人,與楊妃起了口舌之爭,黃氏只好又上前轉寰賠禮,息事寧人。
這事情竟然還驚動了太后,一意維護許氏,竟叫了身邊管事姑姑提點楊妃——你身子不好,性情也越發急躁,多大點事就值得斤斤計較,既然如此,回去好好將息,就不勞你陪坐助興了。
掃的是楊妃的顏面,卻讓不少貴婦側目,雖然言辭間都是恭維,可神情裡盡都有些妒色。
黃氏應酬起來就更加小心翼翼,一言一辭都得三思,幾個時辰下來,只覺得精疲力竭。
回府之後,卻還得操勞家宴,陪着大長公主賞月趣話,半點不敢透出疲乏態度。
中秋團圓之節,對黃氏來說竟像一場戰役一般。
等宴罷席散,衆人各自安歇,黃氏還得盯着僕婦們收拾善後,直到一切妥妥當當,回到和瑞園時,她已經覺得心力交瘁。
這會子周身無力地歪倒在炕上,問得衛國公並未回屋,黃氏且以爲他還在書房操勞公務,吩咐下去準備宵夜茶點,不想玉芷去詢問了一番,卻說衛國公並未在書房。
難道今日中秋,他竟然去了崔姨娘那處?
饒是黃氏一貫“賢惠”,這時也忍不住幾分哀怨焦灼,心裡積累的怨氣漸次旺盛,忍耐不住,順手給了正跪在腳踏上用美人錘替她緩解疲累的小丫鬟一個耳巴:“這麼重手!”
十餘年間,這還是黃氏第一次對下人動手。
雖說耳光並不太重,但那小丫鬟也驚成了木樁,半響纔回過神來,慌忙匍匐在地哭求主子饒恕。
藍嬤嬤端着一碗雪梨糖水進來,瞧見這情形,連忙拉了小丫鬟出去,草草寬慰了她幾句,折身進來,又與了玉芷一個眼色,自個兒拿起美人錘替黃氏敲打着小腿,陪笑說到:“夫人今日是累着了,今年事本就多,當真多得夫人操勞。”
黃氏半打身子斜靠在隱囊上,眼瞼微闔,長一聲短一聲地喘息,直到情緒略微平和,才無精打采地問道:“風兒呢,讓你盯着她的,她可還怨着我?”
藍嬤嬤搖了搖頭,將笑容更是放得柔和了幾分,手裡起起落落,力道均勻:“夫人大可不必擔心六娘,她是您十月懷胎的親生,還能與您離了心?早忘了宮宴上的事兒,從遠瑛堂回了屋子後照樣拿着卷書看得入迷,不是奴婢誇口,若六娘真是男兒身,必然前途無量。”
黃氏卻不以爲喜,反而將眉頭擰得更緊:“已經是個書呆,半分不懂世事人心奸險,偏偏三郎倒是個淘氣的,啓蒙都多久了,一筆字兒還是歪歪扭扭,國公爺時常斥責。”
“國公爺對三郎嚴厲,也有好處。”藍嬤嬤只好說道。
“對了,原本答應了宋嬤嬤那事,羅大家的在莊子裡也待了些時候,一個是八娘身邊總不能沒個管事嬤嬤,另外風兒的乳母身子不好,我也早起了起心讓她回去養老,你看着羅大家的可還合適?”
藍嬤嬤早將羅大家的忘在腦後,黃氏冷不丁這麼一提,想了一陣纔將人名與人臉在腦子裡對上號來,只她一早收了底下婆子的好處,答應要薦進來給六娘做管事嬤嬤,這時沉吟片刻,才又說道:“那婆子心眼靈泛,卻是個貪婪的,難免淺薄,倒不如宋嬤嬤深沉,依奴婢看來,不如讓她侍候八娘,橫豎八娘子柔弱,也不在意這些。”
黃氏委實也不怎麼看好羅大家的,本就不願意讓她在六娘身邊,心下對藍嬤嬤的建議甚以爲然,又提起崔姨娘:“這段日子她可還老實?”
“賤人也就只有那些哭啼的手段,成日家病病歪歪,看着都膩歪。”一提起崔姨娘,藍嬤嬤直眉立目,很是不屑。
“可別小看了她,若非她在國公爺耳邊吹了風,怎麼就特意提醒我要將三娘領出去露面兒?”黃氏冷哼一聲:“三丫頭這些時日沒少尋事挑釁,我知道她是不甘,之所以沒理會,全以爲國公爺心裡也明白着,一個庶女任是如何得龐,總歸不能太過驕縱,哪知崔姨娘竟然說動了國公爺。”
“任是如何,三娘不過肖想罷了,三皇子何等尊貴?她一個庶女還能企盼成皇子正妃?”藍嬤嬤不屑一顧。
黃氏對此事顯然有所保留,沉默不語。
足有一刻,玉芷這纔回來,見黃氏神情仍有些不愉,方纔小聲回稟:“奴婢出去細細打聽了一番,國公爺從遠瑛堂出來之後,原本是去了書房的,只不過多久,就被三爺請去了落英堂,說是楚王世子來了,有事相商。”
聽說衛國公並非去了崔姨娘那處,黃氏這才覺得胸中堵着的悶氣淡了幾分,微微坐正了身子,思謀着說道:“如此,有三弟妹照顧着,應當不用再準備宵夜,行了,先給我準備沐浴吧。”
卻說落英堂,正是蘇轢與許氏起居之地,院子裡玉桂樹梢,幾盞風燈閒掛,樹下一張圓桌,置着菊酒茶點,圍坐四人。
許氏才張羅了一番,被蘇轢三請四讓地“逼迫”入席,情知世子與衛國公關注的是她今日的“收穫”,依然還是先致了句歉:“原本是爲了與卓妃獨處,無奈之下才想了個‘潑茶’的法子,也是想激怒楊妃,趁着這個由頭好與卓妃說到正話,只煩擾得嫂子擔憂一場,又多得她爲我轉寰,賠了不少好話。”
衛國公連稱“無妨”,關切道:“那弟妹可曾與卓妃說上話來?”
虞渢顯然也甚是關注,在一旁洗耳恭聽。
“原本卓妃與汪夫人這位姨母情份甚厚,聽說我與汪夫人是舊交,待我就極爲熱忱,當楊妃刁難,才挺身而出,後來太后娘娘又遣人‘提點’楊妃,卓妃更是興災樂禍,力邀我去她居住的宮苑更衣……只她一說起楊妃,怨憤之辭滔滔不絕,我倒也難以插言,後來她更是自傷處境,哭訴起來,我只好勸慰,一時也不好轉換話題。”許氏笑道:“後來多虧了景兒。”
“景丫頭?”衛國公錯諤:“她怎麼……”
“大伯若要知詳細,還是喚了景兒來纔好。”許氏適當地賣了個關子。
虞渢卻像是早有所料,便未覺得驚愕,微微一笑,擡眸去看繁星朗月,靜候佳人前來。
又說旖景,在宮宴上“折騰”一番,後來被卓應瑜滿腔熱情地拉去了朱棠苑,卻沒想到自家三嬸剛好在場,仔細一打量,看出卓妃眼角微紅,心裡更是孤疑……但旖景“處變不驚”,跟着卓姑娘的憤憤不平,趁着韋十一孃的煽風點火,巧妙地將話題引至南浙一案,張顯了一番“嫉惡如仇”,說了不少“意氣”話,直讓卓妃垂眸深思。
但也發現了她家三嬸眼睛裡的“狡黠”,旖景當時就猜測着三嬸也是“有備而來”,兩人目光接觸間,在合適的時機,旖景當品了卓妃的好茶之後,“心滿意足”地“功成身退”。
歸家之後,她也打算找個合適的機會與許氏“交換心得”“互通有無”,可因着大長公主今日情緒甚好,姐妹們更是“興奮愉悅”,一直沒找到機會,歸去綠卿苑,並無睡意,正與丫鬟們在廊子裡賞月,就被請去了落英堂。
旖景也直覺是爲了南浙一事,卻沒想到虞渢竟然在座。
當要見禮,卻被滿懷好奇的衛國公阻止,招手就讓她坐在身邊。
“景兒,你今日怎麼去了朱棠苑?”衛國公迫不及待地問。
旖景早琢磨過,覺得此事也沒有隱瞞的必要,自不諱言:“是受了三殿下所託。”
除了虞渢以外,在坐三個長輩都大感詫異,蘇轢原本還猜測着又是世子的後着,許氏也是這般認爲,卻沒想到竟然有關三皇子。
衛國公有些擔憂:“你本身與皇子們並無來往,三殿下怎麼會……”
“舊年湯泉宮,三殿下也陪着太后住了些時日,與女兒時常閒聊……那日三殿下歸京,路經香河,也專程來拜會祖母,便拜託了說服卓妃的事兒。”旖景簡單解釋了一番,又將今日宮宴上貴女們的爭執細細說來,最後才提到朱棠苑發生的事兒:“當到朱棠苑,阿瑜摁捺不住,將阿雅與阿柳好一番埋怨,說她們不將尚書府看在眼裡,甚至言辭間對太子妃不敬。”
許氏笑道:“正是如此,我當時正愁找不到機會,幾個小娘子來鬧了一場,倒更讓卓妃惱怒起來。”
“我不過提了一句彭三娘,韋十一娘當即就說楊家在寧海仗勢欺人,無法無天,彭御史已經掌握了實據,阿瑜也是連聲贊同,她們倆你一言我一語,後來居然說出了懷疑楊妃之父與秦相暗通,藉着這個機會欲往金相身上潑污水的話來……跟着卓妃說起早先與楊妃的爭執,直說上樑不正下樑歪,甚是爲咱們打抱不平。”旖景想到朱棠苑當時羣情激憤的情形,依然覺得精彩:“後來我就勸了一句,只要楊同知獲罪,楊妃哪裡還跋扈得起來。”
這話若是許氏說來,未免露了痕跡,可旖景不過是個豆蔻少女,又有韋十一娘與卓姑娘連聲附和,大加讚賞,都說旖景極有大長公主風範,是個“嫉惡如仇”的“巾幗英雄”,半分不顯處心積慮。
“結果還被三嬸提點了幾句。”旖景吐了吐舌尖。
許氏笑道:“我心裡正覺得雪中送炭呢,可面子上還是要警告幾個小丫頭莫要非議政事的,也正好找個機會打發了她們,才能與卓妃私話。”
“三嬸一個眼神遞來,我就懂了。”旖景十分自得。
衛國公握着拳頭,有些無奈地抵脣一咳,搖了搖頭:“小小年紀,竟有這麼大的膽子,插手起政事來。”
“父親,不過就是說些大話而已,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旖景咬脣,依然一副小女兒的神態:“我雖不知三嬸後來如何,但韋十一娘與阿瑜卻將我當成了‘知己’,尤其韋十一娘,結交之意相當明顯,看來就算此事眼下收效甚微,將來通過韋十一娘還能圖謀。”
衛國公一時怔住,驚異於旖景的步步爲營。
“前頭有幾個小丫頭的插科打渾,我後來的話倒容易了,規勸着卓妃還是要謹言慎行,莫與楊妃正面衝突,又委婉提醒,寵愛只是一時,家族纔是最終的依靠,看卓妃的神情,應當是聽進去了,並對我好一番感謝。”許氏也說道。
這事情就算沒有十成把握,應當也有了七、八分成算。
因着到底有家眷在場,衛國公與蘇轢都不好再談政事,竟然當真飲酒賞月,閒話起來。
虞渢見旖景“虎視眈眈”,每當他一舉盞,就看過來警告意味十足地視線,頗覺有趣,忽然問道:“不知國公府月色最好是在哪處?”
居然問倒了主人衛國公。
蘇轢是個“明白人”,早將世子與侄女間的眉來目往看在眼裡,這時輕輕一笑,卻問旖景:“景兒是否知道?”
“我常去沐暉樓,想來在高閣之上,又因臨水,賞月必是好的。”旖景說道。
“景兒說得不錯,沐暉樓是賞月的絕妙之處。”蘇轢大爲讚賞,目光又是一溜:“世子可有興趣?”
“如此,倒要一觀。”虞渢輕笑。
“景兒是主人,可得招待好世子。”許氏也十分地知情識趣。
於是乎,衛國公還沒回過神來,許氏就安排了兩個小輩離場,自然她也不會再打擾兄弟倆商談政事,囑咐丫鬟們好好侍候,回屋歇息去了。
衛國公甚覺疑惑:“沐暉樓果然適合賞月?”
蘇轢甚是驚詫:“長兄竟然不知?看來……應是沒與嫂子一同上過沐暉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