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蘭心眼見霍升如此知趣,才徹底鬆了一口長氣,心裡繃着那根險些斷裂的弦一鬆,想到剛纔所受的那些個屈辱,只覺滿心不甘,竟在這時,還想將碎成一地的“名譽”掃攏重塑,幽幽一嘆:“想不到是這奸商瞞天過海,世子,他既不辯駁,定是默認了罪行,但不過家父雖有失察失職之責,卻當不得瞞疫禍民之罪……”
話沒說完,已被旖景打斷:“施姑娘,敢問你從我手裡購得的萬劑黃花蒿,現在何處?”
施蘭心話被打斷,十分不滿,見這貴女還在糾纏那萬劑黃花蒿,又想到自己身上“侵吞善款”的污水,只恨得咬牙,用指甲狠狠掐着掌心,纔沒失了閨秀風範:“小娘子既爲女子,想來那賈拙政也非真名,不知應如何稱呼?”
這也是在場權貴們心裡的共同疑惑。
剛纔三皇子稱她爲“五妹妹”,難道說,竟是宗室女不成?
“施姑娘,那是我行五的孫女兒,你稱她一聲五娘便是。”說話的當然是大長公主。
竟是衛國公府的女兒!有人恍然大悟,有人暗自訝異,唯有施蘭心吃了一驚——她上回拜訪公主府,可是與那“蘇氏五娘”比試了一回詩才,且還嗤之以鼻,沒想到盛名遠揚的京都雙華,卻是才學平平之輩,看來是徒有虛名,難道說那人竟是假扮?國公府是一早就盯上她施家!——遂也徹底打消了“詭辯”的念頭——大長公主前頭才無償捐助了萬劑良藥,她家孫女兒怎麼會“借災牟利”,但這衛國公府,何故偏偏與她過不去!
施蘭心強抑不服,遂回答道:“自是當即送去了疫區。”
“若我記得不錯,當時這霍升還沒有歸來幷州吧?”旖景又問。
“是……”
“敢問施知州,送去疫區的藥,霍升是否有可能動手腳?”旖景卻忽然棄了施蘭心,再問施德。
顯然,這話裡有陷井,但若說區區一個藥商,手腳能伸到疫區,也委實太匪夷所思,他這個知州“失察”的程度就悚人聽聞了。
“當然無此可能,這奸商定是交藥之時,就已經以假充真。”施蘭心搶着回答。
旖景輕笑,看向虞渢:“世子,請讓三順上堂。”
施蘭心滿懷孤疑,不知三順又是何方神聖。
上堂的卻不僅僅只是三順,還有一個蓋了南洲衙門禁印的木箱。
“施姑娘,我也不賣關子,你既說施知州無辜,爲何當日我售予你的萬劑黃花蒿,卻出現在霍升往南浙押運的船上?”也不待施蘭心再分辨,旖景面向衆人,侃侃而談:“實不相瞞,當知幷州瘧疾暴發,祖母便極爲擔憂,因國公府產業裡也有藥鋪,便先讓人將庫存的黃花蒿運往幷州,豈知卻被拒之城外!”
這套說辭自然與事實稍有出入,可卻能簡單清楚地將真相說明,故而,旖景與虞渢商議之時,便決定不提世子早有參與,更不會提及五義盟諸人:“若非祖母及時趕到東陽鎮,這些黃花蒿想必已然被施知州‘強奪’,而國公府的諸位管事,也許現在與孟高一樣,擔着個殺人的罪名,身陷死獄。”
旖景冷笑一聲:“施姑娘原說我與藥商串通,卻也不錯,因心疑施知州心懷叵測,才故意下了這個套子,放出風聲,引你與我交易,你當日一番言之鑿鑿,以勢相壓,平價購得黃花蒿,卻欺哄衆人是以重金購得,爲的是侵吞善款,此點已經證實,施姑娘可還有話說?”
那幾家權貴籌款的話是施蘭心自己親口而言,用六十萬購藥的事也是她再三強調,旖景手裡卻有白紙黑字爲憑,當日是以二十萬交易,事實清楚、黑白分明,施蘭心再無從反駁,額頭上便滲出了一層冷汗,卻還有一絲饒幸,強辯道:“就算如此,五娘如何證明那萬劑黃花蒿在霍升手中,不曾爲疫區所用?”
到了這個地步,名聲掃地在所難免,不過就是擔着言辭指責,總歸不能坐實以假充真之名,那可是貪樁妄法的重罪,性命難保。
“因爲我售予你的並非黃花蒿,而是青蒿。”
這一句話,再度引得滿堂大譁。
“假若你真將從我手中購得之藥送去疫區,萬劑青蒿流入,疫病所的醫官卻毫無察覺,何故?”旖景略微揚聲:“醫官們必是早得了叮囑,明知州衙送去的不會是黃花蒿,才裝聾作啞。”
也就是說,不管施蘭心換不換藥,那一萬劑只能是青蒿,假若施德沒有下令醫官隱瞞,“假藥”之事早已揭露,施德怎會毫不知情?
“五娘,這只是你一面之辭!”施蘭心大急,連着那管輕脆悅耳的嗓音,都變得尖利起來:“你如何證明售予我的是青蒿?假若是黃花蒿,醫官們自是不會反饋。”
旖景也料到施蘭心會“死不認罪”,再度莞爾,這回,卻問那癱軟在地作死狗狀的霍升:“兀那藥商,你可認得我身旁之人。”
三順被點名,大無懼地挺了挺胸膛。
霍升依然沉侵在“聾啞狀態”。
旖景卻也不作理踩,笑面朝向施蘭心:“這位原本是國公府家奴,我令他與霍升接洽,提出收購黃花蒿,霍升果然中計,將十一萬劑押運南浙,其中,十萬劑是真,卻有一萬劑是假,那便是我售予施姑娘的藥,假若施家沒與霍升串通,如何解釋早該送往疫區的藥,會在霍升手中?”
“就算有一萬劑是青蒿,也有可能是這奸商混入其中,並非五娘之藥。”施蘭心漸漸底氣不足。
“施姑娘,我既然對你父女兩人早有疑心,怎麼會不作準備?”旖景搖了搖頭:“我售予你的萬劑青蒿,盛裝的麻袋上,盡都做了記認。”
再不顧施蘭心滿面蒼白,令人將那盛放青蒿的木箱啓開,親手拎出一袋來,騰空麻袋,置於一盆皁水中,須臾,麻袋上便現出了一個藍色的“衛”字來。
這些藥既然是在南洲扣押,箱子上便有當地官衙封有禁印,旁人在不能做手腳,事後倒換。
玉郎得了衛冉“傳授”,學會分辨青蒿與黃花蒿之竅門,當在途中,就找出了其中的一箱青蒿,在箱子上做了記認,備的就是今日堂上作爲確鑿罪證。
“施德,你可還有話說?”虞渢這時繞過公案,踱步堂前,眼睛裡風平浪靜之下,黯沉漸深:“這些罪證,便已足夠,並且!”說完一伸手,一個羽林衛大步靠近,呈上一封公函:“霍升手裡的免檢*,可是你簽章下發,依大隆律令,若非戰備之用特例,唯有宮廷採辦或者賑災物資方能簽發免檢,霍升區區一介藥商,如何能得你簽章免檢?如此,你還敢狡辯與他無干?”
這纔是真正的罪證確鑿!百口莫辯!
“世子何須多問,定是這狗官與奸商串通一氣!”衆貴族齊齊聲討。
“施德狗官,當將他五馬分屍,方纔解恨。”百姓們個個喊殺。
“羽林衛聽令,將一應人犯扣押死獄,待我上書請旨,再作懲斷。”虞渢果然不再多問,冷聲下令。
施德已如剝筋去骨,而那幾個同知、吏目也大都面無人色,卻當羽林衛押解施蘭心之時,如夢初醒的“才女”才掙扎着質問:“世子,家父就算有罪,聖上尚無聖斷之際,也不當涉及家眷!”
“施姑娘,你不僅僅是家眷,更加是同謀,國法可沒有規定,只因身爲女子,便能赦免罪責。”虞渢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向衆人:“今日在座者,無不目睹施氏蘭心一番巧言令色、詭辯賴辭,顯然深諳內情,可還有人以爲她無辜?”
這時,有誰還會爲這幷州明珠求情?施蘭心雙目四顧,所見無不是諷刺滿面、厭惡憤恨,更有那些百姓毫無顧忌之破口大罵,直言指責,不乏污言穢語不堪入耳之辭,委實讓這“嬌身慣養”曾經飽受讚譽的知州千金“滿腹委屈”,正待要不甘地喊出一句——世子,這事不會善了,如你之慧,當知我施家身後有誰撐腰!
那些羽林衛卻再不給她機會,毫不憐香惜玉地將蘭心姑娘胳膊一扭。
有人聽見蘭心姑娘發出一聲“野狼”般地痛呼。
而今日“有幸”目睹公審的百姓,散去之後,自然在市坊間廣爲傳揚,不到傍晚,幷州城中無人不知施德的喪盡天良,咒罵之聲有如洪水怒涌,恨不得將施德千刀萬剮,剝皮抽筋。
而那十萬劑貨真價實的黃花蒿,當日便運往疫區,負責壓運的賈文詳軟甲金鞍在前,險些沒有被百姓們夾道稱頌的熱情掀翻下馬,更有不少美*,遠遠地衝他拋去花枝,羞得這有婦之夫滿面紅光,可巧居高臨下時,見到人羣中那個行五的外侄女衝他“別有深意”的笑臉,當即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一派磊落正直,無視道旁野花。
旖景混在人羣裡,目送着長長一列車隊出城,方纔歸去公主府,身後作“小廝”打扮的夏柯與秋月尚且興致勃勃。
“可惜奴婢不能跟去公堂,親眼目睹五娘與那施蘭心對仗。”哀嘆的是秋月:“夏柯你是不知,她那副虛僞造作,明明心裡惡毒,表面還裝得跟觀音菩薩似的。”
“我怎麼不知,施夫人領着她拜訪過太夫人,可讓秋霜出了一身冷汗。”夏柯這些時日少見旖景,現在得了親近的機會,話也比往日多了一些:“才一見面,當即就說要請教詩詞,自吟了一首長詩,又讓秋霜合上一首,秋霜只聽明白似乎在詠蓮花,還好她記得一首五孃的舊作,背來敷衍了過去,不知何故,奴婢便見施姑娘似乎有些鄙夷,口頭上卻極盡讚賞之詞。”
秋月便問是哪一首,夏柯回憶了幾句。
旖景失笑,那還是她六、七歲時作來玩笑的,必然會讓“才女”不恥。
“不過五娘,眼下事情已了,我們快返回錦陽了麼?”秋月又問:“奴婢倒是覺得,在幷州比京還有趣,至少出門兒更容易一些,世子安排的那些暗衛真有本事,奴婢一直留心,都瞧不見他們蹤影,有時簡直懷疑他們有沒跟着,不像咱們府裡的親兵,跟着出門只在眼前晃來晃去,瞧着都添堵。”
一聽秋月說有暗衛跟隨,夏柯也開始四顧,果然沒發現蛛絲馬跡。
卻聽旖景說道:“當沒這麼快,總得等疫情完全平息,患瘧者盡都痊癒,祖母纔會安心。”
幷州多數官員眼下都被押死獄,朝廷繼任尚且不會那麼快至,虞渢身兼“賑災”之職,眼下又得兼理政務,當然還得在幷州留滯。
三人邊行邊閒聊,足有兩刻纔到了公主府的角門,又聽身後揚揚灑灑一聲呼喚——
五妹妹!
卻是三皇子打馬而來,遠遠就是一嘴角的笑。
“三殿下怎麼來了?”旖景且只好上前見禮,“大家閨秀”地問了一句。
“我可住不慣那州衙,只好請姑祖母收留些時日。”三皇子眼角微斜,看向牆內伸出的一枝玉桂:“這麼一看,果然是公主府比較合我的情趣。”
旖景咬了咬牙:“殿下可是欽差,瞧着今日那些權貴,可不像是服軟的人兒,殿下要籌集‘善款’可沒這麼簡單。”
黃花蒿的事情雖說解決了,三百萬兩的“藥款”也不需再籌,可據聖上之意,依然要將疫民的治療經費以及災後“重建”部份,算在權貴帳上,三皇子肩頭擔子仍在,可得防着那些權貴貪奸耍滑。
“所以,我纔要住在公主府,既有姑祖母提點照顧,又能與遠揚時時協商。”三皇子一本正經地說着,不由分說擡腳就進了門檻,徒留旖景在身後,好一陣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