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謝氏把聘禮單子一擬一遞,又盤算好宴席的細緻,一應瑣碎就交給了單氏幾個陪房,她只要把總就好,委實沒什麼好忙碌操勞的,橫豎王府設宴,規制流程有長史司負責,宴席籌備也有典膳,禮樂歌舞有典樂、典儀等屬官操管,小謝氏半點不擔心這些屬官會慢怠,好歹是在王府舉宴,總得顧及宗室體統。
這便是親王府“中饋”不同於普通貴族主婦的優勢,涉及禮典,有屬官幫着操辦,一切按禮規就行,不需親力親爲,樂得悠閒。
她今日找了個“忙碌”的由頭出門,其實是奉虞棟的囑託,拜訪外城謝府去了。
儘管虞棟埋怨三太爺只顧私利,貿然與鎮國公兄弟翻臉,卻仍打算和三太爺維持來往交善,不說三太爺曉得他的陰私,就算爲了年家這個金主,還得籠絡着這位親舅舅。
於是讓小謝氏帶着禮盒登門,敬賀三太爺“喬遷之喜”。
外城那處宅子雖地段略顯僻靜,勝在年初才翻新過,佔地也不算狹窄,不過這半點不能安慰三太爺與年氏的怒火翻滾,當着小謝氏的面,年氏把鎮國公兄弟那叫好一場怒罵,直稱絕不甘休,等聯絡了恩義伯,還得殺回國公府去討個公道。
小謝氏得了虞棟的囑咐,再不敢參與其中,也就是唯唯諾諾而已。
聽了大半日的牢騷狠話,小謝氏愉悅的心情多少受了影響,回程之時就有些鬱懷,當一回梨香院,剛喝了一盞茶解渴,就聽單氏稟報了祝嬤嬤透出的風聲。
自是沒有詳細的話,唯有一個結果——世子妃巧舌如簧,滿口的禮規宗法,又拿宗室聲譽說事兒,勸服了老王妃,讓二房自理嫁娶。
已是深秋傍晚,風聲漸涼,小謝氏卻被這一噩耗氣得怒火奔騰,周身血液都沸騰起來。
偏偏單氏還連聲嘆氣:“枉廢了夫人這些年來任勞任怨,苦心打理中饋,到底還是比不上世子妃一番搬弄脣舌,王爺與世子既得聖眷,這一年到頭光宮裡的祿銀、各地貢奉不說,年節上的賞賜就有不少,更不論那些產業的收益,二郎聘禮能費多少,竟小器狹隘至此,再說世子妃,不論國公府的陪嫁,就說廣平的封邑就是一大筆,十來萬對她而言,好比九牛一毛,老王妃就算不理瑣事,能不知情?到底還是偏心。”
小謝氏眼瞧着手到擒來的橫財就要插翼而飛,本就義憤填膺、委屈滿腹,聽了這話更是紅穿了眼珠,哪裡甘心,先在梨香院裡跳腳發泄一番,仍覺熊熊怒火直衝天靈,摁捺不住,壓根不經深思熟慮,氣勢洶洶就往榮禧堂趕去。
實在這些年來,她在老王妃跟前極爲得寵,楚王是大伯,不好和弟婦計較,虞渢就更不可能與嬸子爭執,小謝氏被縱得呼風喚雨,早尋不到自己的位置,這回又真被氣得慘了,哪裡還有理智,虞棟一再囑咐的“隱忍”二字早被怒火焚燼,一昧地只想胡鬧撒潑以爲發泄。
等到了榮禧堂,又聽說旖景今日當老王妃午睡後就又來陪坐,小謝氏一聲冷哼,滿眼含恨,大踏步地闖了進去。
恰逢安然與安瑾姐妹兩個相約來榮禧堂問安,這段時日,因爲有旖景從中斡旋,老王妃對兩個孫女兒態度大有轉變,安瑾本就是伶俐人兒,受旖景帶動,言辭逐漸活潑,安然雖還是一如既往的貞靜,神情氣度卻比從前端方許多,再不畏頭畏腦,老王妃看在眼裡只覺歡喜,這會子祖孫歡聚一堂,言談正歡。
忽地就來了個“雷母”,厲言肅色地衝安然姐妹一聲重喝:“出去!”
如花似玉的兩個小娘子瞬間面無人色,一言不出地“蒸發”了。
老王妃也被吼得一怔,旖景更被“震得不淺”,滿面驚懼地依傍在老王妃身邊兒,連起身見禮也“嚇”得忘了。
還不待老王妃回神兒,小謝氏一個踏步上前,兩道立眉,一雙怒目,總算還有些理智,沒直衝那“裝模作樣”的小人的動手,兩爿烏青的嘴脣開合之間,唾沫星子直濺:“景丫頭,你敢在尊長面前挑是生非?這才嫁進來多久,就敢鬧得家宅不和?這可是犯了七出,別以爲仗着孃家的勢,就敢在王府裡胡作非爲,你再是尊貴,也當曉得夫家是宗室皇親!”
這話小謝氏憋得實在久了,那時旖景還沒及笄,只因虞棟父子一門心思想與蘇家聯姻,小謝氏就已經把她當作假想敵,以爲旖景必會仗着國公府的威勢,臨駕在她這個“婆母”頭上。
旖景在心裡“稱讚”了小謝氏一句——這性情太可愛了,口不擇言實在是個值得稱頌的優秀品質。
自是不會與小謝氏頂撞,只將面孔往飛速拿出的帕子裡一埋,倒在老王妃懷裡就哽咽起來:“祖母,我就說二嬸定會錯怪我……”
“你還敢惡人先告狀!”小謝氏怒不可竭,若非祝嬤嬤上前規勸,她真就衝上去動手。
老王妃震驚之餘,到底沒回過神來,直接過渡到震怒,又見旖景往常多麼乖巧活潑的一個孩子,這會子被嚇得兩眼泛淚的可憐樣兒,怒火之下又添了把乾柴,先是安慰般地拍了拍旖景的肩,擡起臉來已是滿面冰霜:“說什麼胡話!當着我的面就敢欺負人,還有沒有長輩的樣子,你還曉得這是在王府?還曉得自己是宗室皇親?真是不成體統!”
小謝氏一聽這話,捂着臉也是一哭:“母親,您到底是偏心,難道我這些年來任勞任怨,竟比不過景丫頭動動嘴皮子討好……”雙腿一軟,跌坐在一旁的圈椅裡,哭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
眼看着親侄女這般傷慟,老王妃的火氣又消了幾分,略微緩和了語氣:“都別哭了,一家人,有什麼話原該好好說,唉,老二媳婦,不是我說你,也是快有兒媳的人了,氣性半點不減,是非黑白都沒弄清楚,上來就是橫眉怒目,景丫頭到底年輕,又是晚輩,往常嬌生慣養,哪受得你疾顏厲色。”
旖景裝了一陣可憐,也不再撒嬌胡鬧,悄悄地取出袖子裡另一張乾爽的絹帕,擦了擦被薄荷香油薰得淚汪汪的眼兒,先上前衝尚且匍匐在案几上痛哭的小謝氏屈了屈膝:“二嬸消消氣,我縱使有不是,二嬸好好教導就是……”
小謝氏當然曉得旖景這是在裝模作樣,心裡越發窩火,舉手就是一巴掌——
旖景好歹也是跟着小姑姑練過一段騎射的身手,雖然不敢在習武之人面前班門弄斧,卻也不會讓小謝氏當真打着,往邊上一個踉蹌,只是手臂上捱了小謝氏的指尖一掃。
老王妃才緩和的怒火騰地一下又直躥腦門,拍案而起,指着小謝氏的食指直顫,半響說不出個字來。
旖景也擔心老王妃被氣出個好歹,連忙上前扶住,緊聲地勸:“祖母莫急,二嬸也是一時激憤,並沒打着我。”又衝小謝氏說道:“二嬸再怎麼氣惱,也先冷靜着些,正如祖母的話,有事慢慢商量……我曉得二嬸是因二弟的婚事着急上火,可關於下聘的事,的確牽涉宗室法度,該說的理我已直言不諱,二嬸若覺得有不對之處,還請指正。”
“什麼道理,什麼宗室法度,大伯是繼承了王位,可洲兒也是王府子孫……母親,不是我貪圖這兩個錢,實在是心有不平,憑什麼好處都歸大伯與渢兒,二爺他難道不是父親的骨肉?就算庶出,換作別家,庶子也是能分家產的,二爺不貪這些,不過是洲兒的婚事,怎麼就不能由王府承擔聘禮?”
這番胡攪蠻纏的話,往常沒準能把老王妃繞暈,可今日已經有了旖景分析在前,這會子又見小謝氏這般盛氣凌人,當着她的面,都敢對孫媳婦動手,老王妃就算糊塗,也不會再認這歪理兒,先拉了旖景依然坐在羅汗牀上,軟聲問了一句:“真沒打着?”
小謝氏險些被氣得倒仰。
可不待她再開口,老王妃已經滿是凌厲地直瞪過來:“王府爵位與家業由嫡長子繼承,那就是宗法!老二是庶出,可這些年來我何嘗把他當作庶子看待?你摸着自己的良心仔細想想!老二封爵也有近二十年,一應開銷用度,是不是王府承擔?我與王爺何曾計較過這些,可棟兒始終是鎮國將軍,受了天家冊封,領着奉貢的宗室,你們娶長媳,可有讓兄長出聘禮的理兒?不說大隆立國,你且想想東明幾百年歷史,可曾有過此類先例?我就是被你糊弄了過去,沒細想就答應了下來,多虧了景兒及時提醒,否則傳揚開去,旁人豈不笑話棟兒與你爲了一點子私利,連皇室的臉面都不顧及!”
老王妃說到這裡,也是眼圈兒泛紅:“棟兒是王爺的骨肉,我身爲嫡母,可曾對他有半點虧待了?更別說洲兒與湘兒,生下來那麼點大,我看着他們長大成人,難道就不心疼他們?從來都把他們當做親孫子一般地疼,你說我偏心,我倒也承認,渢兒纔是我親孫子,打小身子骨也不好,我偏疼他些有什麼錯,你想想自己,難道對渢兒也像洲兒、湘兒一樣?”
小謝氏哪曾想過老王妃會說出這麼一番義正言辭的話來,一時也怔住,雖覺得心口灼辣,卻說不出理來。
這纔有些後悔,不該激憤之下口不擇言,自覺遞了把柄上前,更是將“挖坑布陷”的旖景恨得咬牙。
這氣焰一減,委屈上涌,小謝氏的眼淚就更收不住。
老王妃忽然也覺得委屈,落下淚來:“罷了罷了,這事也沒什麼好爭執的,我也知道你是爲洲兒將來打算,當母親的,哪能不偏心,可體統規矩卻不能不顧,以後莫再提這事,一家人,別因爲錢銀落下芥蒂。”
小謝氏想到美夢落空,眼淚更加洶涌。
偏在這時,簾子一掀,燕兒入內稟報:“王爺與二爺來了,已經在外頭站了一陣,不敢打擾……”
小謝氏一聽這話,徹底清醒過來,知道這回又辦砸了事,還不曉得虞棟又會怎麼斥責,終究還是大家閨秀出身,知道這情形下當着大伯的面哭天抹淚只會丟人,才漸漸收了哭聲。
旖景早恢復了常態,起身站在一旁。
楚王看上去滿面平靜,照常見禮落坐,只虞棟臉卻黑得像鍋底,不由分說往地上一跪:“母親,都是兒子不孝,只因前些時候受了同僚勸說,把積蓄拿去與人合夥開了錢莊,一時週轉不開,洲兒婚期又定得急迫,兒子也是沒了辦法,才囑咐夫人求母親答應先由王府置辦聘禮,等週轉過來,再將錢銀償還給長兄,想是夫人會錯了意,才鬧出這場誤會來。”又衝小謝氏一個瞪眼:“就算再怎麼着急,也不該口不擇言,我看你就是仗着母親一貫寵愛才這般無法無天,還不給母親賠禮。”
二爺果然比小謝氏高明好些,竟想了這麼個藉口,旖景心裡一悶,看向楚王,卻見他微一蹙眉,顯然沒有準備。
大好局面,卻徒生變故!
這話裡雖然是“借”,不過口說無憑,虞棟夫婦又是陰險小人,誠信二字對他們而言,抵不過一個屁的份量,實實在在地肉包子打狗。
小謝氏被虞棟這麼一提醒,怨憤頓消,欣喜忽生,連忙併肩跪在地上,忍不住掃了旖景與楚王一眼。
話說到這份上,楚王好歹也得顧及手足,總不能袖手旁觀。
小謝氏直揚脣角,對虞棟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