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日,喜慶喧歌的節日氣氛隨着天子駕臨平安門受萬民拜賀達到高潮,天上一輪明月高出雲層,人間萬戶燈火亮如白晝,燈月交輝、遊人如織,平安門一側的飛檐鼓樓燈火輝煌,恍若神宇瓊樓,上頭執戈值守的鐵甲衛士披燈戴月,眉目肅然,威風凜凜有若天兵神將。
平安門前二十餘丈的龍鳳燈栩栩如生,引得往來百姓叩首參拜,祈求此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在平安長街與青雀大道交匯處,設有巨大的燈輪,衣以錦綺、飾以金銀,燃五萬盞燈簇爲花樹,更是映照得長街通燦。
每隔兩刻,便有披紅帶彩的宮人與羽冠寒甲的禁衛撒落喜錢如雨,恩賞萬民,萬歲稱頌聲衝入九宵雲上,更有教坊樂師奏響笙簫罄瑟慶節,便是在平安門上雕樓高座,耳邊蘊繞的也是這不盡的喜慶與喧歌。
旖景兩世輪迴,還是首回受詔到平安門樓上參加皇室的元宵家宴。
說是家宴,與宴者自然皆爲天潢貴胄,便是普通閒散宗室也未有獲邀,除了皇室諸人,也就只有幾個親王府的家眷得了邀請。
相比曾經參與的大小宮宴,這一次元宵家宴卻並未讓旖景覺得如常枯躁。
倒不是因爲高高在上俯瞰這市井燦爛蔚爲壯觀,也並非因爲這場宴會的歌舞比平時有多絕妙,而是因爲“家宴”的緣故,旖景是與虞渢同案而坐。
雖要體現爲妻的賢良,不斷照顧着身邊人的酒膳湯餚,旖景甚是樂在其中。
家宴並未耗時太長,隨着戌正,帝后陪同太后到門外城樓上觀看今宵第一輪焰火,受萬民參拜,各位妃嬪與宗親都隨駕而出。
天子坐不多時,就起駕去了承天門前千步廊與今日受詔前來的文武朝臣、貴胄世家君臣同樂,在這一日天子考評世家子弟文才也是慣例,才子們無不心思用盡、研精殫思,以期詩詞賦聯能博天子龍口讚譽,自然年年都有幾篇錦繡辭賦面世,以錦屏抄之,立於平安門前受萬民賞評。
皇子們自然隨駕,虞渢也逃不開被天子龍口欽點作爲評審,旖景與衆位女眷仍留在平安門樓陪着太后賞燈。
太后攜同老王妃與大長公主坐在正中一案,這回還專門點了平樂郡主的名兒,讓她與旖景陪同兩側。
平樂郡主頓覺身上像纏了千百條枷鎖一般,如坐鍼氈好不焦灼。
到後來連太后都替她難受了,連連搖頭,這才赦了平樂,讓她自尋痛快。
旖景怎麼看太后都有幾分遺憾的意味,甚覺蹊蹺。
尤其是當太后又忽然問起安然。
一時間旖景甚至驚訝得沒有及時作答。
皇后打趣道:“太后娘娘一貫最疼景兒,這回突地問起安然,景兒的模樣倒像是拈酸吃醋了般。”
貴妃微一挑眉,抿脣而笑,卻聽見秦妃那句更像拈酸吃醋的話——
“皇祖母原該更疼咱們幾個孫媳婦,一直被阿景搶着風頭,這回好了,真是風水輪流轉,活該阿景也嚐嚐酸醋的滋味。”這話若是換成別人來說,自然也當打趣,可偏偏是四皇子妃……
宴席上衆人皆喜笑開顏,唯有秦妃愁眉冷臉,已經惹得太后好幾回蹙眉,看也不往她那處看,陳貴妃暗暗瞪了好幾回眼,卻被秦妃盡數忽略,直到這時,說的像是趣話,也是皮笑肉不笑的神色,更像是諷刺。
若非衆目睽睽,貴妃險些忍不住喝斥出口。
心裡越發記恨,當年“虧得”皇后一番苦心,才讓兒子攤着這麼個荒誕狹隘的媳婦,簡直是丟世家貴女的臉,那心胸甚至比不得落魄寒門的女子。
旖景渾不介意,就着秦妃的話真撒起嬌:“太后娘娘今日對平樂姐姐噓寒問暖,妾身就窩了滿腹酸醋,好不容易盼着平樂姐姐離席,還沒討好幾句,太后娘娘倒又想起了二妹妹……”引得貴人們皆笑了起來,緩和了因爲秦妃那句“打趣”略有僵持的氣氛,旖景這纔回稟了安然因未獲詔,這時留在長安街的綵棚裡賞燈的話。
安然與安瑾是庶女,兩人今日皆未獲詔,往年大小宮宴她們雖也有參加的時候,可太后卻從未關注,旖景只覺今日太不尋常。
“想來哀家也有好些年不曾見過安然,都說她性情沉靜,果然如此,芳林宴時也不曾見她上前湊興。”太后笑着說了一句,就囑咐下去,讓如姑姑親自走一趟,帶安然來“湊興”。
安然還沒到場,又有內侍呈上幾篇賦作,卻是受了聖命,拿來給太后皇后與嬪妃們賞評。
太后問得今日評審以禮部衛侍郎爲首,又似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青州衛家是第一世家,想來衛侍郎才學也是首屈一指,景兒,聽說衛侍郎兩個女兒也隨同到京?”
來了,看來那日的預感果然不錯,旖景心下又是一重,這回卻沒浮於表面,笑着說了聲是。
太后便又問起兩個少女年歲品性。
旖景留意到皇后十分關注。
“大表妹已經及笄,這回隨同舅母來京都,原是因爲定在天津衛的親事。”旖景先將衛昀定親的事“無意”提了一句,自是又回稟了衛昭的情況,恰到好處的讚揚了表妹幾句。
雖明白太后有所意動,但旖景自然不能因此“詆譭”衛昭。
太后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滿意地點了點頭,就將話題岔開。
旖景心裡極爲忐忑。
她早前就這事與虞渢商量,皆認爲太后原是有意衛昀——即使天子有了易儲之心,太后仍重嫡庶,旖景上回與太后說起甄家的事,便感覺到太后偏向於甄六娘。
雖甄蓮因爲手段狠辣,不得太后心意,可太后依然贊成太子妃人選最好仍在甄、邢兩家,甄夫人教女無方,其本身也是陰毒之輩,以致太后對邢家家教質疑,故而當知甄夫人陷害侄女一事,纔會勃然大怒,意會甄家處置邢氏。
可甄六娘傳出那樣的醜聞,天家即使寬恕,也再不會考慮其他。
太后是動了替太子另擇名門閨秀的心思,青州衛家既是首屈一指的世家,又與楚王府是姻親,眼下衛舅舅入仕,雖只是侍郎並非禮部尚書,提拔上去也是時間問題,將來複行科舉,禮部官員職權日重,衛家遲早躋身權貴,無疑可爲儲君助力。
太后或許是想讓衛昀爲太子妃,而衛昭,也許是想指給三皇子。
如此一來,太子與三皇子就更加“齊心協力”。
不過衛昀已經定親,這讓太后多少有些失望。
衛昭尚未及笄,雖大隆律法並未規定女子十五才能婚配,世俗人情卻大多奉行這條。
若這時就冊衛昭爲太子妃,顯得天家“功利”太過,有傷皇室尊譽。
但儲君無後,太子妃位空懸實在不是好事。
太后這時考慮着,倘若等衛昭及笄再行賜婚,那三皇子妃應當考慮哪家閨秀。
心裡存着兩個孫子的姻緣大事,太后的注意力壓根沒在手中的幾篇辭賦上,哪知一旁內侍卻以爲太后極爲賞識手裡握着時間稍長這篇,笑着稟道:“娘娘,這篇卻並非世家子弟所作。”
太后方纔回過神來,只聽那內侍繼續說道:“說來也有趣,相府七娘今日竟女扮男裝,跟着幾個兄長去了承天門前,作的這首長詩得到了聖上的點評,一問,相府郎君們不敢隱瞞,這才供認了出來。”
太后笑道:“原來是子若那丫頭,就她精靈古怪。”
秦妃見太后並沒怪罪,反而似有讚賞之意,這才由衷有了些笑容,得意的晃了旖景一眼,笑着說道:“七妹妹心可大,就恨生爲女兒身,好多次與臣妾說起想下考場,經歷一回科舉。”
太后正有意動,心說自從四皇子娶了秦妃,秦相似有蛛絲馬跡的意動,不過秦妃與秦七娘相比無論才智還是氣度實爲不堪,秦相也似乎更重視子若這個孫女。
雖對名門望族,一家姐妹分別嫁給一家兄弟不合禮俗,可天家宗室自然不在此限制。
子若也不失爲太子妃或者三皇子妃的良選。
相府兩個女兒嫁給不同的皇子,也不怕秦相還會涉及儲位之爭,只要他維持中立,對太子就是有益。
太后正考慮着秦七娘與衛昭誰更適合太子妃位,籌謀着還得找個合適的機會,見一見衛昭才能確定。
哪知事涉其中的“主角”就登場了。
三皇子氣宇軒昂地步上城樓,全不在意諸多女眷驚訝的神色,上前予太后、皇后行了禮,毫無顧忌就挨着太后坐下,一番討好賣乖。
旖景正爲衛昭的姻緣忐忑,以她之見,太子堅決不是良配,至於三皇子……
此妖孽遲早得作動,陷太子於不利,若表妹真被天家賜婚於他,衛家豈能獨善其身?
天心難測,就連虞渢這時也拿不準聖意究竟如何,旖景也實不願衛昭這位直率爽朗的表妹陷入這場“大位爭奪”的硝煙裡。
正心不在焉,就聽太后打趣道:“相府七娘一介閨閣,卻女扮男裝與世家子弟一較才華,怎麼三郎是七尺男兒,倒躲來了咱們這羣婦人裡討好賣乖,哀家瞅着你這兩年再不遊手好閒,總算懂得與君父分憂,到底還是懶散。”
三皇子笑道:“真正才華出衆者,纔不會譁衆取寵,一門心思地顯擺肚子裡那點墨水,更休論候府七娘……芳林宴上還沒以詩詞奪魁呢,竟敢在士子面前賣弄,好好一個姑娘家,學得這般沽名釣譽。”
這話一出,太后也就歇了讓三皇子品評子若姑娘那篇辭賦的心思,嗔怪道:“你倒出息,分明是自己躲懶,嘴上倒不留情,秦七娘不過一時興致使然,再怎麼也是閨秀,快休得胡言亂語。”
三皇子語音不高,多數人沒聽見他這番評價,可秦妃緊挨着皇后、貴妃身邊,自是聽在耳裡,臉早就拉了下來,忍不住脫口而出:“正是太后娘娘的話,三哥也太刻薄了些,讓世家子弟賀歲爲賦,可是聖上的御令,怎麼能說衆人都是譁衆取寵、沽名釣譽。”
妖孽纔不理會秦妃的義正言辭,一挑斜長的眼角:“我沒說衆人,單指相府七娘而已,御令是讓士子們展示才華,可沒讓閨閣女扮男裝一較長短,豈非譁衆取寵、沽名釣譽?名門閨秀四藝出衆者不知凡多,也就她不自量力……對了,那篇詩賦可沒得聖上讚譽,品評時就說了,怎麼帶着股脂粉味……一問才知道正是閨閣所作,聖上才一笑置之……四弟妹想想,芳林宴是爲考較閨秀才華,若哪個郎君男扮女裝爲求才名參與進去豈不也貽笑大方?四弟妹休怪,我一貫不知婉轉,尤其是對候府七娘此類心比天高不知輕重的閨秀。”
秦妃被這話噎得面紅耳赤,卻恨恨瞪了一眼實在無辜的旖景,正要反脣相譏,只聽身旁陳貴妃冷言警告:“你若想秦七娘聲譽掃地,不妨鬧得人盡皆知。”
秦妃這才清醒過來,握着拳頭滿面冷霜。
陳貴妃心裡好一番暗罵:真是愚昧透頂,太后顯然是動了讓秦子若成三皇子妃的主意,還好三皇子頑冥固執,否則若真成了事,秦相哪還會對四郎死心踏地,連秦家些微助益都被奪了去,四郎才叫白娶了這麼個蠢婦,不知所謂!
旖景見三皇子與太后說着話,眼光頻頻往她看來,心裡也不自在,好容易盼得安然隨着如姑姑上了城樓,連忙“起身讓賢”,讓安然坐在這“萬衆矚目”的席位,她自己只與旖辰等幾個宗室女眷說話去了。
當到亥初,北風更急,衆人漸漸感覺身上厚氅無法阻擋的冷意,太后這才起駕回宮,旖景也與老王妃、安然還有整晚討好着皇后的小謝氏下了城樓,各自登車前往王府搭的綵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