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單氏的忐忑不無道理,桐華性情急躁,雖曉得察顏觀色卻一貫仗勢持驕,只以爲有世子妃撐腰,眼裡根本不將安瑾當作正主,更別說動手教訓個丫鬟,她出了心頭惡氣後,別說沒想到安瑾會爲抱琴出頭“殺”來落英院理論,就算想到這點,也不以爲意。兼着回來時安然依舊未醒,桐華也只把事端紛爭與親孃張嬤嬤說了一回。
張嬤嬤卻還謹慎,度量着世子妃往常待安瑾也還親厚,這事一旦鬧得不可收拾,世子妃就算顧及安然,卻也不會斥責安瑾,懲罰下來,抱琴就算落不着好,桐華只怕也難脫罪責。
正責備着桐華行事太過魯莽,果然聽說安瑾帶着院子裡丫鬟氣勢洶洶前來。
張嬤嬤纔打發人去關睢苑報訊,但她卻不知小謝氏與秦妃想插上一腳,藉機興風作浪。
又說旖景,得聞安然與安瑾因爲丫鬟將生衝突,稍一思索,就明白過來這是安瑾的後着,目的是要藉着這回風波在明面上與長房疏遠隔閡,徹底斷絕了被人逼迫利用的路子,兩不相幫、獨善其身。
旖景輕笑,心裡卻微微有些疼痛。
她是又想起了安瑾的那番隱晦的暗示,身如浮萍、心有無奈。
其實安瑾這法子從前祝氏也用過,表面答應了小謝氏轉交“補藥”卻又隱晦的暗示藥有蹊蹺,不過旖景當時可不念她的好,並且對這般兩相討好互不得罪的打算極盡諷刺。那是因爲祝氏是老王妃的僕人,忠主是她應守的原則,就算有無奈之處,子女的生死捏在三太爺手裡,卻並非沒有辦法轉危爲安——老王妃待祝氏一貫親和信重,祝氏即使擔心主子不信她的話,不信小謝氏有爲禍之心,也可以牽掛子女爲由,懇求老王妃把人從鎮國公府“贖買”回來,或者是向楚王與世子坦白藥的來處與小謝氏的威脅,輕易就能讓子女脫離三太爺的控制。
再說那時祝氏尚無子女之前,對老王妃的忠誠也有所保留,憑她的心計,應當看得出謝妃並非表面上的本份知足,卻從不曾對老王妃有過提醒。
所以旖景並不認同祝氏這般“示好”。
安瑾卻不一樣,她是虞棟的女兒,多年來深受虞棟的愛護,可是當得知衝突利害,並沒有選擇爲家人的富貴權勢行陰謀毒害之事,她無奈之下作出“獨善其身”的選擇已經大不容易。
倘若安瑾大義滅親,旖景反而要猜疑一下了。
旖景自問,她若不是活了兩世經歷過生死,處於安瑾的境地和年齡,應當遠遠不如她的*清醒。
這時不需猶豫,旖景自然會配合安瑾演這場戲。
但她並沒急着趕去落英院,也是爲了讓安瑾先發揮一陣兒,讓矛盾衝突達到一定程度,至少要先引着小謝氏這個主要觀衆臨場,纔是她粉墨登場的時候。
矛盾隔閡來得太過突然,即使一時能瞞過小謝氏,只怕會讓江月生疑,對旖景自然無干緊要,卻不利於安瑾。
哪知這麼一等,又聽說了單氏託人轉告的話。
關鍵一句“夫人聽說桐華欺侮三娘勃然大怒,就要前往落英院卻被秦妃勸住,反而先打發了月娘子身邊的惜墨前去探個仔細,秦妃又讓自己的婢女跟着一同,說什麼看二孃當不當得‘嫺順’二字。”
最後一句讓旖景不明就理。
前頭的話也是大有蹊蹺。
以旖景看來,安然與安瑾起了衝突,是正合小謝氏的心意,她必然不會替安瑾出頭,結果就是各打五十板,至於江月,深曉小謝氏厭惡安瑾,也不會出言維護。
秦妃縱然有心挑事生非,基本的體統還是得顧及,她一個外人,應當不會莫名其妙插手王府家務。
偏偏小謝氏今日態度大改,秦妃又“熱切關注”竟做出這般有違大家禮數的多事市井之舉。
未免奇妙。
旖景又再思索了一陣,才叫上了大小李嬸與秋月夏柯,不慌不忙地往落英院去。
又說安瑾,這戲本原是她一手編寫,當然明白要達到效果得火候十足,既要激發矛盾,又不能真鬧得不可收場。
長嫂已有暗示,今日一定會配合她,不至讓安然吃虧,表面上會讓她受盡委屈,並且表現出對她的厭惡疏遠。
所以安瑾才叫上院子裡的大小丫鬟,一行十餘人聲威赫赫地去落英院理論。
才一進門兒,就被張嬤嬤阻攔,陪着滿臉的笑:“三娘來了,不巧二孃午憩未醒,老奴不敢擾了二孃,且只能稍後再轉告二孃,去尋三娘說話。”
安瑾掃了一眼張嬤嬤身後的丫鬟,獨獨沒見桐華,笑容裡半含冷厲:“嬤嬤不忙逐客,我也不想打擾二姐,嬤嬤還是讓桐華出來,我有話要與她好好理論,問問她究竟是得了誰的授意,敢這般大膽砸了我的藥,還將抱琴打成這副模樣。”
話音才落,抱琴便被個小丫鬟摻扶上前,鬢亂髮散不說,臉上幾道“爪子印”鮮紅顯眼。
張嬤嬤見安瑾滿面冷沉,心裡暗道不好,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就算是抱琴挑釁在先,可桐華動手砸藥打人也不佔理,還不待想出個萬全的說法轉寰,就聽抱琴尖着嗓子叫囂:“桐華仗着二孃的勢,一貫不將三娘看在眼裡,多回冷諷三娘出身卑微,我今日一時失手,潑了二孃的的甜品,就算有錯,也不容她藉故砸藥傷人。”一把提起裙套,將褲管略挽,拉下幾分襪套,讓張嬤嬤看腳腕上被沸湯灼傷的紅痕:“嬤嬤看看,一煲湯水生生砸在我腳上,燙了我事小,三娘今日卻不能依時用藥,若病情因此有了反覆怎麼了得,二孃是主子,難道三娘就不是,活該讓刁奴謀害?”
張嬤嬤一聽抱琴開口就上綱上線,牽扯上二孃,心裡也存了怒意,二孃可不比從前,貓貓狗狗都能欺上臉來,再說抱琴的話可是要給桐華栽個害主的罪名,就算沒有世子妃的警告,張嬤嬤也不容抱琴這般放肆。
便冷笑兩聲:“這事桐華也跟老奴交待了仔細,三娘可不能偏聽偏信抱琴的話,抱琴果真是一時失手?分明就是存心挑釁,潑了二孃的甜湯又語出不敬,眼下又牽三扯四,污篾不敬二孃,意在挑事生非,三娘一貫就與二孃要好,當知是刁奴心懷叵測。”
安瑾似乎也有些猶豫,蹙眉看向抱琴:“這事究竟如何?”
抱琴好容易鬧了個良好的開端,哪容這般息事寧人,登即豎起眉頭:“桐華是嬤嬤的女兒,嬤嬤自然會爲她開脫,是非黑白何不讓桐華當面理論?早先那般威風八面,這會子卻當起了縮頭烏龜,休想借着那午憩未醒的藉口打算脫身,分明就是做賊心虛。”
這話純粹就是指桑罵槐,“午憩未醒”的可是安然。
張嬤嬤頓時怒火中燒,可她還不待斥責出聲,抱琴卻佔先暴起,手臂一橫擺脫了小丫鬟的摻扶,腦袋一低像頭牛犢子般就往張嬤嬤懷裡扎頂,扯開了嗓子哭喊:“嬤嬤仗着二孃的勢,開口就要治我污篾不敬之罪,我落不得好了,豁出來與你們拼上一場,也不讓三娘白受了欺負。”
落英院的丫鬟原本就是當年小謝氏“精心挑選”,大多跋扈不馴,是爲了好好“照顧”安然,雖這時因世子妃一番殺雞儆猴後再不敢對安然不敬,可卻忍不得抱琴這樣挑釁,不待吩咐就一窩風上前,場面瞬息混亂。
桐華受了母親囑咐,一直縮在廂房裡,聽着抱琴顛倒是非的話已經氣得眼臉通紅連連跺腳,這時從窗縫裡看見動起了手,哪裡忍得住,飛奔出來揪着抱琴就是巴掌爪子的招呼。
見抱琴慘遭圍毆,安瑾心裡冷笑,臉上卻是焦灼與驚懼,連忙吩咐衆丫鬟“勸解”,一邊喊着“都住手”,兩眼含淚泫然欲泣。
除了蓮生與抱琴,安瑾身邊的丫鬟都是虞棟挑選,多數忠心護主,見對方這般跋扈,“勸解”很快成了混戰,蓮生心裡焦灼,卻不好在這時規勸安瑾,只好扶着她退去一旁,防備着被“誤傷”。
這番雞飛狗跳怒罵喧天當然驚醒了安然,恍惚間還以爲外頭起了戰亂,捂着胸口在屋子裡怔了一刻,才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扇軒窗觀望,連忙穿好夾襖披上氅衣,三兩把梳理了頭髮,心急火燎地跑出來勸解。
才瞧見安瑾,先迎了上前,焦灼不安地詢問究竟。
安瑾只顧垂淚,並沒理會安然。
安然一頭霧水,見張嬤嬤挽着袖子與人撕扯,又上前阻攔:“嬤嬤快快住手,有什麼話好好分解……”卻被抱琴趁機拐了一肘子,腋下一陣鈍痛。
張嬤嬤見抱琴竟敢對二孃動手,眼睛裡險些沒噴出火來,大喊一聲“桐華”,母女倆齊心協力,一個抱着腰,一個扯着頭髮往臉上扇巴掌,叫罵聲更是驚天動地。
安然完全不知所措。
忽聞冷冷一聲:“住手!”
“捂臉垂淚”的安瑾藉着指掌的遮掩輕挑眉梢——小謝氏來了!
卻在轉身擡眸時一個愣怔,心中往下一沉。
怎麼秦妃竟然在場?
安瑾雖不多參與宴席的機會,卻曾在芳林宴上見過四皇子妃。
一場紛爭混亂這才靜止下來。
安瑾又才留意到院子一角不知何時多了兩個“袖手旁觀”的丫鬟,一個似乎是二嫂的人,一個卻甚是陌生。
隨着小謝氏厲聲喝斥,一院子奴婢雙膝跪地,安然與安瑾這才上前見禮,兩張小臉一模一樣的蒼白,兩雙淚眼裡也都帶着驚懼與忐忑。
安瑾這時也不是裝模作樣,她漸漸覺得今日的事已經生出所料不及的意外,脫離了她的掌控。
有秦妃在場,倘若傷及安然的閨譽……
卻又忽聽一聲溫柔的詢問:“這是怎麼了?”
安然與安瑾同時暗舒了口氣——
長嫂來了。
安瑾莫名就覺得心裡沉穩下來。
小謝氏看了一眼單氏,眉梢也是一挑。
原來單氏沒有隱瞞她遣人去關睢苑通風報信的事,理由是倘若她不這麼做,世子妃會生疑,再不信任她“有意背主”。
小謝氏也不在意,倒覺得單氏謹慎機警,橫豎今日這事本打算將世子妃牽涉進來,她不是友愛和睦麼,一定會維護安然,可今日有秦妃作證……且看世子妃還敢不敢強辭奪理。
只要栽給安然刁蠻跋扈的罪名,太后對她“貞靜恭順”的讚譽豈不成了笑話,在其中穿掇誇口的世子妃更是信口開河、欺詐妄言,太后爲了挽回顏面,怕也是會怪罪下來。
小謝氏橫了一眼安然——想當郡主?哼,就憑你一個婢生女,也不掂掂自己幾斤幾兩。
卻一臉的孤疑:“聽下人稟報二孃三娘起了爭執,我還道是女兒家絆嘴,哪知趕來一看卻是這副場景。”說完冷冷瞪了安然一眼:“當着貴客的面,成何體統!”
安然垂着臉,真是有苦說不出,她這時還迷糊着呢,根本不知怎麼鬧了起來。
安瑾一時也不知怎麼說話才合適。
而更讓她吃驚的是惜墨迎上稟報的話——
“回夫人的話,奴婢與霽雲姑娘得了囑咐先趕來勸解,就見鬧了起來,看着像是二孃放縱下人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