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瞞世子妃,爲了我這位狂放不羈的侄子,往常可沒少受族長埋怨,好容易盼到他收斂了心性,正正經經地走了仕途,我與外子肩上的壓力才輕鬆了幾分,又爲着早些年那一樁事,我們也不敢在姻緣上強迫遂潭,這回聽說他竟然主動去康王府提親,當真得念上幾句‘阿彌陀佛’,雖說有那些閒言碎語……族長也說了,風傳也並非都能盡信,我也打聽過,比起普通閨閣女子,郡主的性情是豪放了許多,行爲也與禮教有違,可若非如此,遂潭也不會動心。”
旖景聽魏太太這般直接,倒也沒再婉轉,心想魏家既能接受平樂的“超凡脫俗”,乾脆只針對“跋扈”的罪名:“我與平樂郡主從前就交好,知道她最不喜與人勾心鬥角,偏偏那時年幼,貴女們在一處也免不得爭強鬥勝,平樂不服輸,又受不住那些彎彎繞繞的奚落嘲諷,一旦起了衝突,就忍不住動手……往往是雙方都有錯處,郡主吃虧在性子急躁。”
魏太太也能理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那時康王府受天子忌防,有那些心高氣傲的所謂淑女,是有率先挑釁之嫌,平樂纔給她們難堪,因爲有郡主的封號,便被人貫上頂仗勢欺人。但魏太太不放心的仍有一件:“聽說郡主曾鞭責庶妹,不知是否謠傳?”
果然還是問起了這一件事,旖景暗歎,並沒有替平樂遮掩:“原是兩個庶女之間爭執,不知怎麼惹惱了平樂,是確有其事……也就是因爲這一樁事,康王妃才察覺平樂太過強橫,無論如何,都不能責打姐妹,狠狠罰了她一場……也就只有那一回,平樂也明白過來自己的錯處,從此再沒有犯……這些年間,別說對王府的小娘子,就算對嚴府的表姐妹們,有明面上不屑疏遠的,平樂也是諸多忍讓。”
魏太太見世子妃今日意在爲平樂“正名”,卻並沒歪曲隱瞞,將責任盡都推在王府庶女身上,倒信得過平樂真“改邪歸正”的話,再兼着她之前也不是沒打聽過,平樂雖有惡名,與家裡幾個嫂子弟婦處得倒還和睦,康王府兩個側妃,庶子與庶女都平安長大,康王妃並沒苛待哪個,既沒有“棒殺”也沒有“捧殺”,側妃們從未小產,也沒有暴病隱疾,足見康王妃心懷寬正,有這麼一個母親,就算嬌慣着唯一的女兒,養成了平樂蠻直的性情,想來心裡應該是正直的,不懷陰惡。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魏太太認爲鞭責庶妹雖然“驚悚”,也是平樂年少無知時的錯失,總不能就將人一棒子打死,再說她家侄子好容易有了心儀之人,這回再起了變故,難道真眼看着侄子孤獨終老不成?便是族長也放不過他們這些遂潭的叔伯長輩。
於是十分痛快地給了旖景一個準話:“遂潭他太輕率了些,怎能貿貿然就自請了官媒提親,多虧世子往冀州寫了書信,否則我們還瞞在鼓裡,真是失禮……二叔夫妻倆走得早,原該我與外子打點遂潭的婚事,好在這時爲時不晚,雖說遂潭眼下不在景陽,想來他那頭應當是拿定了主意,我與外子該正式拜訪康王府……就有一件,敝府雖有不少故交在京都,可與王府相比,身份上還是不夠顯重,妾身是想請託世子妃,看能不能尋個合適的保山。”
眼下貴族聯姻,男方除了請官媒爲證,還少不得尋個德高望重的保人居中撮合纔算合禮,旖景是女方族親,與平樂還是平輩,身份上不夠份量也不合禮俗,但她是勳貴出身,眼下又是宗室婦,自然能替魏家尋個“顯重”的保人。
只是究竟找誰才最合適……世子妃一時沉吟不決。
不明就理的魏太太連忙支招:“若能請動國公夫人,便是敝府的榮幸。”
這位當然不行……
建寧候夫人應會樂意,不過候府舊年因爲江氏與三爺的事,風波不斷,這時爲婚事作保不是那麼合適;衛家是第一世家,有夠顯重,可旖景與衛舅母還談不上親近,不便煩擾她;韋夫人自家忙着與鎮國公府的親事,也不方便;卓夫人嘛,旖景又不太信服。
看着是件容易不過的事,世子妃心裡卻犯起了難。
只好先解釋了繼母最近身感不適,魏太太顯然有些失望。
“太太以爲董老夫人如何?她是我孃家大嫂的祖母。”旖景想了好一陣,總算靈光乍現。
魏太太一琢磨,董家與衛國公府是姻親,董老夫人本身又是靖遠候嫡女,兒子眼下是中書省的參知政事,二品大員,自然稱得顯重,纔算不虧平樂親王嫡女與郡主的身份,連忙稱謝。
於是旖景這回也算大功告成,解決了平樂的終身歸宿,樂呵呵地辭別了魏太太,一路上十分興奮,與她家閣部商量着要怎麼訛詐魏淵,狠敲一筆謝媒禮。
殊不知千嬈閣裡,“即將定親”的平樂郡主這時正氣勢萬鈞的揮舞着兩張銀票,衝着一個拋出二十兩銀就叫囂讓杜宇娘陪酒唱曲的紈絝豪放不羈:“小爺這兒翻番,請宇娘雅室小坐。”
一邊金元公主同樣穿着件圓領箭袖男裝,半咪着眼角坐壁上觀,忽地接收到一個美人兒的媚眼,忙不迭地迴應了一個眉來眼去,眼瞅着那紈絝被平樂震懾住了,正想着再“勾搭”那位美人兒,不曾想美人卻擦肩而過,婀娜多姿地迎向一個滿腦袋熱汗的男子。
居然表錯了情!金元公主扼腕嘆息。
“溫大爺,怎麼這麼久不來……”公主依稀聽得這麼一句,便見杜宇娘滿面是笑地上前,立即起身抱揖,甚是殷勤地接過杜宇娘手裡的琵琶,眼看着平樂勾肩搭背半摟佳人在前,一言不發地跟着去了雅室。
公主卻不知道,剛纔那美人兒目送着她的背影,神情十分不甘,眼睛忽地又直剜杜宇娘,陰狠乍露。
轉身伴着“溫大爺”去了另一間雅室。
溫進沒有錯過小嫚爭風吃醋的模樣,才砰地一聲推上門,就狠聲警告:“你可不比當初,已經是四殿下的人,還想着勾三搭四?殿下可專程讓陳長史打點了老鴇,再不讓你接客!”
小嫚沒好氣地丟了個白眼,自顧扭腰,往靠着繡屏的玫瑰椅裡一坐:“我就看不慣那些風度翩翩的玉郎,一個勁圍着杜宇娘身邊打轉,她有什麼了不起……究竟你們什麼時候才行事,還讓我低聲下氣討好那賤妓到哪年哪月,我可等不及。”
溫進也十分沮喪:“主子都說萬事俱備打算恃機動手了,哪知那個行蹤詭異的首領突地來了京都,有他在,就不能輕舉妄動,我這回來,就是叮囑你依然要討好着杜宇娘,別讓她察覺出蹊蹺……沉住氣,我可警告你,我既能捧得起你上臺,就有本事拆臺,你可別以爲攀上了皇子就能恣意枉爲、過河拆橋,說到底你還是樂籍,若沒我們在後頭保障,也休指望四殿下能給你一世富貴,你這樣的身份,也就是取個樂子罷了,這輩子都別想進皇子府的門。”
這般不屑與小瞧氣得小嫚脣角一陣抽搐,卻不得不忌憚溫進與那個不知底細的江湖幫派,四殿下雖又找了她去私苑兩回,歡好時也極盡溫存,還打發了陳長史提點老鴇,給了大筆銀子,保她在千嬈閣養尊處優爲所欲爲,也僅限於此,就算盡興時,也從未提過納她入府的話。
只要還在千嬈閣這泥沼一天,她就不能真正揚眉吐氣,溫進與那個什麼主子要收拾她,四皇子也是鞭長莫及。
也只有隱忍,助他們成事後,再慢慢收拾杜宇娘與媚娘兩個賤妓。
小嫚心裡磨着牙,勉勉強強地擠出一抹笑容來,委婉套話:“不是說那首領神龍見首不見尾麼,怎麼忽地來了錦陽?”
“我怎麼知道,只聽主子說上頭幾個堂主副堂主這幾日神出鬼沒,交待首領正在京都,或許隨時會有任務,讓他們打醒精神。”溫進說完了話,也不想再多留,連茶水也沒喝一口就轉身:“你這處我不好久留,如今也得避個瓜田李下,不過你得記着,倘若成了事,四殿下耳邊可得提一提主子,否則……主子得了信重,你也算有個倚仗,將來不是沒有希望離了這煙花柳巷,說不定還能爭取個大富貴,可你若沒有倚仗,就是個玩物,色衰愛馳時只有一條死路。”
小嫚斜着眼睛,終於當溫進威風赫赫地推門而出之後,才噴濺出淬了毒液一般的冷芒,一口呸出,尚且不解氣,喃喃自語:“我究竟有哪處不如旁人,容貌歌喉,那些名門閨秀哪裡能比,不過命不好,託生在平民家裡,又遇見個一無是處嗜賭如命的老子,原是想把我賣給富貴人家爲奴爲婢,我憑什麼就要侍候那些空有身份的貴女,一輩子沒有出頭日?自願來了這怡紅街,當了清倌人,就想留着清白的身子,能得官宦子弟憐惜贖我出去,偏偏就遇見杜宇娘這個絆腳石,獨佔江郎的心……破了身子,再無望做正妻,卻教我時來運轉攀上了天潢貴胄。哼,等着瞧,將來我得了機緣成人上人,你們一個都別想活命!”
說回金元公主,藉着平樂的光,品着美酒佳餚賞着流光河景,聽着杜宇娘連唱了好幾曲風味殊別的地方民謠,忍不住嘖嘖稱讚:“姑娘究竟祖籍何處?聽着你剛纔唱的地方小曲兒,竟似大有差異。”
杜宇娘笑道:“奴家生在京都長在京都,不過以此爲生,賓客們來自各地,媽媽要求多學些地方曲謠,好讓人賓至如歸。”
金元公主頷首:“這法子妙,待我回了西樑,也讓行首們借鑑借鑑,就算不能行遍國土,限步一處,也能領略各地風情。”
平樂大感羨慕:“公主您可真是自在,在大隆,好比我這樣的已算異類,那些名門望族家教嚴厲,一言一行都離不開規矩,可就算我爹孃縱着我玩樂鬧騰,還是有不少顧忌,做不到純粹恣意灑脫。”
金元見平樂豁達直率,倒也不再客套:“要論來,西樑女子的確不如大隆女子般拘謹,也是從前風俗,當時三國未成聯盟,西南諸國戰亂不斷,時不時還得受北原侵擾,男子們征戰在外,婦人就要守家護業,若無防身之技或者太過怯弱,怎麼能保得平安?就算西樑建國,許多習俗循了大隆禮儀之邦,可對女子卻無太多規束,我西樑的女子,個個不讓鬚眉,三十年前,西樑國相就是女兒身,還有西樑公主,可掌兵權,可涉政事,遊歷諸邑更是尋常也是必須。”
聽得平樂嘖舌不已,竟對西樑十分憧憬起來。
這麼消磨了半晝,金元公主聽夠了曲樂,眼看着就到傍晚,怡紅街就要迎來鼎沸時候,考慮到平樂到底是大隆宗室女兒,晚上出現在妓坊太過顯眼,容易被人詬病,雖意猶未盡,還是拉着平樂離了怡紅街。
回到國賓館,公主張口就問良醫正,卻得知外出未歸,十分沮喪。
卻也理解寬容:“晨微姑娘是大隆百姓,雖並非錦陽人士,可回到故國,難免要出去遊覽一番,說不定錦陽有她的親人故交,挽弩吩咐下去,良醫正出入不受約束,但別忘記準備妥當車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