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慶八年九月,大隆首批進士誕生,披宮袍,賞恩榮宴,二、三甲排名前列之未立三十者,選入庶吉士,凡三十以上者按排名或留六部觀政,或授給事中、主事等官,或外放地方府推官、同知、縣令縣丞等。
在世人眼中,這批經科舉擢遠之士大多仕途光明,尤其頭甲三人。
於是三人乘鞍遊街尚未結束,名姓已經在市坊間廣爲傳揚,甚至連探花郎蘇明尚未成婚之事也被傳得街知巷聞——大長公主爲了將蘇明的“出現”引起人言議論降至最低,替他議親事並未興師動衆,又未過大定,因而世人竟多不知不覺,這也難怪,雖蘇明受到家族承認,高門望族大多還持着觀望態度,料想着大長公主待這位庶子甚難毫無芥蒂,都沒有急趕着攀交聯姻,再低些的門庭,對衛國公府只有仰望,想攀交也沒有門路。
狀元顧於問爲韋相佳婿之事自然不是秘密,引起道旁雅室裡圍觀的閨秀們好一陣嘆息。
至於榜眼,據說是西安府人士,已經是年過不惑,不消說已經娶親,再者其貌不揚,比起那兩位玉樹臨風的狀元、探花實在不夠吸引,閨秀們大多一眼晃過。
當以顧於問爲首的狀元郎玉馬金鞍打茶樓下經過後,旖景這一批“親友團”就自發解散,各自回府等着慶賀。
當得貢士功名參與會試者,只定名次而無落第一說,故除了安然,各自家中都出了一名“進士”,當然對於世家而言並非大慶之事,畢竟其子弟入仕沒有寒門般艱難,不過也都明白這批進士是天家將來着力培養之新興勢力,不是普通世家子比得,也算爲家族添了一筆政治財富。
旖景自是順路就回了衛國公府,可她並未見到門前點炮熱慶。
探花郎尚在遊街,入宮參加傳臚大典的蘇三兄弟卻已經回府,都在遠瑛堂的偏廳里正襟危坐着。
丫鬟婆子遠遠站在廊廡兩側,瞧見旖景入內纔有人進去通傳,看這情形,有些商議要事、閒人勿擾的架勢,旖景連忙喊住玲瓏,問得父親叔父皆在,便稱自己先去見國公夫人,遲些再來問安。
也就是在黃氏那裡走了個過場,旖景便去見了二嬸、三嬸,剛剛轉去董音那處,見她捏着鼻子喝着一碗苦盎盎的藥汁——董音進門數載尚無身孕,她早就開始焦急,旖景聽說黃氏最近也一改“無爲”,聲稱子嗣傳承乃家族興旺大計,勸說董音當以賢良爲重,給蘇荇納妾。
“這是什麼藥?”旖景問道。
“是祖母請的太醫開的方子。”董音笑意裡有些苦澀。
“可是夫人又逼迫於你?”旖景問道。
董音拉了旖景坐在掛着櫻紅紗帳的軟榻上,輕輕搖頭:“婆婆她只是勸言,並沒插手我這院裡的事,甚至處處爲我考慮,說可以暫時不提納妾的事兒,先給兩個通房停了藥,若有了子嗣,留子去母,把孩子記在我名下……世子是嫡長孫,我遲遲未有身孕,換在別家大多也是這般處理,並不能說婆婆逼迫。”
蘇荇身邊兒原有個大丫鬟,雖衛國公府並沒有先備通房的慣例,可董音見那丫鬟本份,就作主開了臉,後來又把自己身邊一個陪嫁丫鬟提了通房,但仍是丫鬟,還沒有擡成姨娘,避子湯更是不曾停用。
其實黃氏的“勸言”衛國公與大長公主一早知道,大長公主對此“賢良”之建不以爲然:“我們是公候門第,相比無爵之世家更要避忌庶子爲長,再是留子去母,大郎與音兒到底年輕,將來音兒若有了嫡子,把前頭這個記在名下的怎麼安排?便是亂家的根本。”大長公主有心再等幾年,董音實在無孕,再商議該當如何,卻讓衛國公先別把她的想法透露給蘇荇夫妻:“荇哥兒是好孩子,並沒有爲此刁難音兒,他心裡有數,可音兒將來是主母,也得心有主見,肩頭上得扛得住壓力,咱們太過維護反而對她無益,不搭理就是,若是這般,音兒還聽叢了黃氏的軟言逼迫,再教訓她。”
“嫂嫂也別太心急,我聽說別家府上,也有進門數載纔有身孕的事兒,並不稀罕。”旖景也沒有胡亂支招,蘇荇到底是世子,他的嫡長子將來也得襲爵,子嗣的確重要。
董音卻也不想多提這事,心事顯重,話就不多,旖景坐了一會兒,就說要去見幾個妹妹,哪知剛剛出了松濤院,便遇見了玲瓏,說是四爺已經回了府,大長公主讓她請旖景去遠瑛堂。
旖景心頭微訝,與玲瓏說着閒話到了遠瑛堂,見還是剛纔那番情境,廊廡裡僕婦個個垂手屏聲,就連玲瓏都沒跟進正房,只是替旖景打了簾子,指向右側偏廳。
偏廳裡靠北設立的一方鬆客壽山的紫檀屏風下,大長公主穿着一件明藍錦禙坐在羅汗牀上,剛剛遊街歸來的探花郎蘇明還未換下那身披紅宮袍,只取了冠戴,坐在右側下首的官帽椅裡,神情並不見早先玉馬金鞍上的意氣飛揚,甚顯沉肅。
旖景原先看四叔更像三叔,比父親顯得親和,又比二叔的文士風範略增沉着,今日見他這樣的神情,倒覺得與父親更加神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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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施了一圍禮,旖景便在大長公主的示意下走去坐在她腳邊的錦墩上。
“你四叔中頭甲的事,果然被遠揚料中。”大長公主脫口就是一句,看向蘇明的目光裡就微透着歉意:“我當初一心想彌補明堂的遺憾,料想並不周全,早知如此,還莫不如稍緩讓你入籍。”
旖景更訝,聽來四叔倒不想中這探花一般?
就見蘇明起身長揖,旖景連忙起身避於一側,聽他說道:“母親此言,讓兒子甚是慚愧,兒子得以認祖歸宗全憑母親寬容,再者既爲蘇氏子弟,自然也得承擔人子之責,既懷入仕之心,更不該爲避風險趨安無爲。”
“坐下說話吧。”大長公主聞言一笑,這纔對旖景解釋:“你四叔這回應策選中庸之道,就是不想出這風頭,他原本連這回會試都想避開,一來我也不想耽擱了他,二來他師承名儒,聖上當知他是衛國公府的子弟,更是點名讓他應試。”
蘇明得南儒丁昌宿親自教導,可謂是這位大儒的收山弟子了,若是連個貢士都落第,也太明顯了些,哪知殿試上雖擇中庸,並未表現“銳意進取”,依然還是中了頭甲,無疑是天子有意如此,要讓他成爲將來新興勢力的核心之一,當然,又是對衛國公府的進一步“套牢”。
大長公主再對旖景說道:“你是國公府的女兒,眼下又是楚王世子妃,不比得普通貴婦只在內宅用心,有的政事,心裡也該明白,想必渢兒也知會過你,儲位十有九成會有變動。”
旖景頷首。
“霽和這回得中探花,授翰林院編修,將來必爲天子信臣,我蘇家一門文武官員俱佔,聖眷深厚有目共睹,一旦聖上有易儲之議,太子被廢,必成炙手可熱多方爭奪之勢,眼下情形,已經不由我們選擇,一定會涉及儲位之爭,天心難測,就是禍福難料。”大長公主沉聲說道:“以我看來,一旦聖上提議易儲,率先引發的風波便是太后與聖上母子間的政見不和。”
倒不是說太后有多看好太子,但太后重嫡,而太后身後的嚴家又與大長公主息息相關,是大長公主的母族,衛國公的外家。
眼下衛國公一府已是極盛之勢,再兼蘇明高中探花,當真是烈火烹油。
“聖上之意,必是要爭取國公府助力,將來在廢太子以及奠定新儲一事上竭盡全力,如此,咱們說不定先就得與太后、嚴家爲敵。”大長公主越發沉聲:“就算能規避這點,儲位非嫡非長,便當立賢,可賢之一字哪有固論,諸皇子必會手足相爭,蘇家嫡長女是福王妃,可福王顯然不得聖心。”
大長公主並沒有說明,其實她也看出聖心是在三皇子身上,可僅有聖心,還不足以讓三皇子坐穩儲位,四皇子勢大,五皇子也不弱,德妃一族不容小覷。
那時讓旖辰嫁給福王,也是天家之意,意在穩固與衛國公府的聯繫,着手鏟除金逆,改革官制,但時過境遷世事變移,涉及儲位之變,就連與世無爭的福王因爲身後有衛國公府,不可避免也會捲進儲位之爭。
相比衛國公府,楚王府是宗室,無論遠近親疏眼下都更得聖上信重,兩家雖是姻親,可一旦涉及國政大局,出難以做到確實的“心心相映”,至少在天家與世人看來是如此。
所以,天子爲了更加穩固與蘇家的君臣之義,有意提攜蘇明。
就此一來,衛國公府不但有勳貴之榮,甚至成爲將來新興勢力之首,權勢威重,就必須做出選擇。
“兒子認爲聖上並未給咱們選擇的餘地。”衛國公說道:“要保福王不受波及,家族尊榮居安,必須遵聖令行事。”
三爺蘇轢表示贊同:“可四弟這回高中探花,不待聖上提出廢儲之議,幾個皇子身後的助勢就會對四弟起拉攏之心。”
事情很顯然,蘇明到底是庶出,還是“忽然入籍”,世人鮮少會認爲蘇明與大長公主幾個嫡子真能做到一心,衛國公三兄弟無疑會被劃爲福王一黨,蘇明倒未必不能拉攏。
“福王暫時不提,我認爲咱們也該布布迷障,示忠只對聖上即可,團結一致更不用向外人展示,一來也是留條後路,二來是替聖上行棋試探,以備將來廢立所用。”三爺又再說道。
衛國公與蘇軻都表示贊同。
雖然蘇家忠心可鑑,但自保也極爲重要,要留後路,就不能將所有雞蛋放在一個提籃裡,這必須得掌握好火候,一來要保持聖上的信重,不至真讓聖心生疑,二來在旁人眼裡,蘇家的態度還要維持曖昧,不讓一眼看穿。
“今日四弟高中探花,咱們卻沒有立即大慶,便已經走出一着。”蘇轢又說。
大長公主頷首:“老二,這話得藉着你媳婦的嘴張揚出去,就說我的意思是顧忌盛極必衰,故而叮囑了霽和讓他略有保留,哪知中了探花,我有些不喜。”
至於讓利氏張揚給誰,在座諸人都心知肚明。
“當然,霽和既高中探花,衛國公府當然要行宴爲慶,這點表面文章還是必須做的。”大長公主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