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慶九年四月,錦陽京因爲科場舞蔽、鼓司昧告兩大案件,導致國戚孔、陳兩大家族相繼遇禍,中書斷事被禁居私邸待察,陳鼓司已經被罷職候審身陷大獄,便是市坊平民,也感覺到太子與慶親王間的劍拔弩張,更遑論對恃兩黨。
天氣回暖,京都氣氛卻早無春寒料峭時的喜慶寧怡,各府春宴無聲無息地取消,鮮菲盛發的京郊也再罕見香車寶馬,遑遑都城籠罩於一片看不見的陰霾裡,人人提心個個吊膽,都等待着蔚藍如洗背後醞釀的那場雷暴,會在某個猝不及防的時刻襲捲表面的風和日麗。
四皇子固然氣急敗壞,已經懷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勢必要將太子拉下馬來,否則難以挽回敗局。
他已經動了“滅口”之心,正要傳信前往湘西,以定太子黨罪證確鑿。
四皇子尚未死心,就算賠上陳鼓司與陳長史伯侄兩個,他還有秦家,還有陳家背後的黨羽,依然是儲位強有力的角逐者,前提是必須讓太子被廢。
一切都在按天子佈局,三皇子落子的勝局發展,虞渢默默關注,心中稍定。
直到聽說三皇子將行建昌,並且秘見了虞棟與黃陶!
虞渢心中那隱隱不安似乎越發落到實處,可他縱使早布了耳目在虞棟身旁,卻也無法察知三皇子究竟有何交待。
而見過三皇子的虞棟,似乎變得十分興奮,一頭紮在西山衛,連將軍府都稀少回去。
尤其與他那幾個統兵親信,常常秘談,氣氛十分怪異。
而當三皇子離京,太子忽然上請因爲身染不適,望天子恩准他去西郊濯纓園靜養。
與此同時,從南浙來了一個聞名大隆的戲班子名聲會,縱使錦陽氣氛因爲政鬥顯出十分沉肅,不少貴婦女眷與紈絝文士們依然爲名聲會的來京欣喜不已,誰讓這個戲班子裡好幾個名角兒實受追捧,讓人慕名已久。
那些並不在鬥爭中心的門戶,又有了召辦堂會的心思,名聲會一時炙手可熱,他們在芳儀堂一日三場一連十日的登臺,據聞坐無虛席。
便是旖景都得了彭瀾下的邀帖,約她去芳儀堂聽戲。
“從今日始,除衛國公府外,切莫外出,便是去國公府,也必須調集親兵護衛前往。”虞渢卻阻止了旖景出門。
世子妃當然大懷訝異。
“三殿下臨行之前,已經私見了二叔與黃陶。”虞渢眉心緊蹙:“還有這個名聲會,你或許沒有映象,當年太子在濯纓園遇刺,正有他們在場。”
旖景目瞪口呆。
太子自請去濯纓園,而虞棟與黃陶顯然得了授命,那就是說……
“三皇子他,依然要奪太子性命!”旖景倒吸一口涼氣。
“應是如此。”虞渢語音沉重:“聖意已明,這事咱們不能插手……我是疑心事情並不等同那一世,三皇子曾毀江氏清白、除殺黃陶死士,意在警告報復,黃陶早懷二意,三皇子必有洞察。”
“那他究竟是什麼意思?”旖景緊緊握拳,暗暗咬牙,暗誹那妖孽果然不肯消停,儲位必變,天子已經明示要傳位於他,他依然還是……
虞渢看向旖景,似乎欲言又止,最終卻將人摟在懷中:“還不好說,總之這段時日要萬事當心,你最好固步王府,不要出門。”
而對三皇子的行爲心存疑惑者遠非虞渢一人,前往建昌府的官道上,薛東昌策馬趕上三皇子,與其並肩兩騎,遠遠拋開一應親兵隨叢。
“殿下,屬下實在不明,眼下您已經勝券在握,爲何還要刺殺太子,豈非多此一舉?”
肩系青黑披風的皇子稍稍勒緩了馬蹄,目光輕睨,似乎滿帶諷刺:“勝券在握?即使能將秦相、陳家治罪,老四也不會坐以待斃,秦家與陳家經營多年,黨羽無數,即使沒有他們,老四要收服也不是難事,再者,聖體危重如此秘事,連我都無從打探,老四卻能洞察,他有的暗棋,不在我之掌握。”
三皇子輕笑:“要徹底剷除,只有讓太子喪命,眼下太子與老四已成水火之勢,倘若太子這時被刺……老四百口莫辯,父皇也纔會下定決心,於我,纔是真正安枕無憂。”
“若將孔家、秦家、陳家盡數根除,將來衛國公府與楚王府更是權重勢威,他們雖是父皇信臣,卻難保還會對我盡忠,太子與老四一死,他們背後的權勢才能被我放心利用,借來平衡蘇家與楚王之勢。”
“可是萬一有何差池……黃陶狡詐多端,並不可信。”薛東昌仍有憂慮,若是真能成功嫁禍四皇子當然是萬事大吉,可黃陶若有二心,三皇子反而會惹禍上身,一敗塗地。
“所以,我才把他的長子帶在身邊。”三皇子收回目光,眸底沉晦:“再有,我此時離京,也是爲自己保留後路,萬一事變……至少能夠自保。”
怎麼自保?堂堂皇子難道要隱姓埋名居於山野避禍?薛東昌越發孤疑。
“待到了建昌,你將倩盼好生安置,一定要留人看好她,不能有半點疏忽。”三皇子又說:“老四給她服了毒,半年不得解藥即發,我已經讓苗石陌配好解藥,你先讓她服下。”
薛東昌心下暗暗不悅,三皇子也太執迷了些,倩盼不就是模樣與那位相似……府裡兩個側妃三皇子不管不顧,到了這般緊急的時刻,卻還處處爲倩盼打算,甚至怕她身陷險境,特意將她帶出錦陽,這是要等着將來塵埃落定,再接她回京直接封妃?
總不會讓一個侍婢坐上皇后之位吧!
但薛東昌忠心耿耿,自然不會違逆主人之令,嘴上毫不猶豫就應諾下來。
這時的慶親王府,四皇子正與黃陶秘談,一掃這些天來的氣急敗壞與心浮氣躁,而恢復了意氣風發喜上眉梢。
“這回多虧了二爺,否則必中老三圈套。”四皇子滿是笑意地拍了拍黃陶的肩頭:“太子這時一死,即使無憑無據,本王也要擔着最大嫌疑,必失聖心,更何況老三早已洞悉了我的計劃,正等着我自入陷井,那兩個進士一死,皇后就能掌握我之罪證,非以爲我是孤注一擲行刺太子不可。”
“殿下,還當中止嫁禍太子滅口的計劃,建昌府那邊,也不能妄動。”黃陶好容易才套出了三皇子全盤計劃,眼見將建大功,自是不容有半點疏失。
“當然要如此,我已經追回了授令。”四皇子長眉高挑:“這回咱們保下太子,讓虞棟落網,他必然會招供出老三……胡世忠一案也可栽在老三身上,說他捏造陷害於我,待洗清了這樁,再等舞蔽一案水落石出,太子必遭廢黜,又有誰是我之對手?”
這還真是柳暗花明!
四皇子越發興奮,長笑數聲,卻忽而慎色:“二爺這回立了大功,本王勢必銘記在心,不過你之長子或許不能脫險……”
說到這點,黃陶也很是哀痛,咬牙忍住,又再示忠:“爲了王爺的大業,在下萬死不辭,在下已經囑咐兒子,若有機會脫身固然最好,若是沒有時機……只當是爲新君盡忠。”
“黃公放心,本王不會忘記你滿門功勞,待將來……本王先許你候爵之位。”
好一番“君臣交心”,黃陶告辭出來,回到家中之後,見妻子江氏呆呆傻傻的僵坐炕上,手裡捧着的是長子幼年時穿着的衣裳,心裡一陣絞痛。
自從出了那事,江氏好不容易纔在他的溫言勸慰下平息心情,哪知那樁醜事一直有如惡夢纏繞不放,即使市坊間的民婦,對待江氏也是指指點點,背後議論,更別說偶爾有貴婦路遇江氏,對她更是直言冷諷。
江氏無顏見人,固步家中,性情越發敏感自抑。
他要忙於正事,又實在抽不出太多時間安撫妻子。
自從除族,長子媳婦堅持和離,三個兒子婚事艱難,黃陶到底不甘讓兒子婚配普通百姓,就一直耽擱着,只待將來鹹魚翻身再爲兒子求娶名門淑女。
後宅唯有江氏,越發孤寂。
這回長子犯險,江氏更覺哀痛,人就越發的糊塗懵懂,有時就連他都不認得。
這都拜三皇子所賜!故而就算要搭上長子性命,黃陶也堅決不容三皇子奸計得逞,登基稱帝。
而他也總算明白了三皇子爲何非要利用虞棟與他。
原來是早有籌謀要刺殺太子,而必須利用他們倆,才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讓三皇子完全置身事外。
先不說虞棟,也只有自己能說服孔俊,讓他諫言太子自請去濯纓園——理由十分冠冕堂皇,越是在這般風聲鶴唳的時候,太子越要表現出毫不緊張、清白無辜,離了東宮,身邊只帶十餘親兵與一二親信作陪,將自己置身在聖上監視下,與孔家諸人斷絕來往,連同屬官孔俊也隨太子“變相禁足”,就算將來孔執尚難辭其罪,也可保全孔俊,最大限度保留孔家之勢。
在這樣的情況下,太子因爲要表現鬆弛,請名盛大隆初來京都的戲班子名聲會到別宮唱上一場堂會以作消遣就更會被採訥。
太子這些年來原本就荒唐不堪,沉溺聲色,醉生夢死,倘若因爲舞蔽一案鬧出就痛改前非,事事謹慎,越發會讓天子生疑。
更關鍵一點——三皇子早些年就有叮囑,讓他薦上幾個親信予孔俊,培養成太子親兵,這幾個人實際上是唯黃陶之令奉叢。
所以爲保萬全,讓太子死在濯纓園,死在實際身份是“北原奸細”的名聲會戲子手中,就非黃陶不可。
有名聲會在明,黃陶那幾個親兵在暗,太子萬無活路。
而孔俊也會被斬殺當場,包括其餘幾名親兵。
參與刺殺太子的罪名反而會栽在被殺親兵頭上,他們是被誰指使,當然察不出頭緒。
名聲會諸人是死士,不會自留活口。
當然濯纓園是皇家宮苑,裡頭駐有百餘宮衛,僅憑黃陶手裡三兩親兵與名聲會十餘刺客不足以殺死太子,那麼就需要突發事件先把宮衛調離,使他們不能脫身護衛太子。
這就離不開虞棟的參與。
黃陶已與四皇子商量計定,爲了指證三皇子爲背後主使,必須抓虞棟一個現形。
至於虞棟知道黃陶原是三皇子親信的事,那是空口無憑,不足爲懼。
因爲黃陶這回會成爲護衛太子逃出生天的功臣,天子怎會相信虞棟的“狡言”?
四月下旬,天子總算允准太子去濯纓園靜養,太子太保孔俊隨行,而作爲孔俊幕僚的黃陶,也被太子邀請同往。
虞渢得訊後,當晚就對旖景說道:“事情與那一世並不相同,黃陶當年並未隨駕往濯纓園,而是大舅兄同往……這回有黃陶在,太子性命無礙。”
很簡單,黃陶若不懷二意,對三皇子忠心耿耿,堅決不會把他自己賠進濯纓園,太子一死,他這個活口便難脫嫌疑,他既然去了,一定會保太子平安無事。
“那三皇子……”旖景很覺頭痛,若讓四皇子登基,黃陶成了功臣,於楚王府、衛國公府更加不利,而事到如今,旖景更加篤信,當年長兄隨太子往濯纓園遇刺,必是黃陶背後安排,在刺殺太子的同時,也沒有放過長兄。
三皇子當年還要倚仗衛國公府的助勢,應當不至於暗害長兄,但顯然他也不會爲了長兄阻止黃陶,採取的是放縱暗許的態度。
旖景想到這點,忍不住暗暗咬牙,可眼前情勢,與三皇子爲敵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倘若僅是如此,不足爲慮,我擔心的是三皇子……他不會再回京都。”虞渢沉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