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年幼時,曾經對虞渢心懷妒嫉。
那時還是太宗在位,當今天子位居東宮,福王在諸位皇孫中最不受重視,若非太子妃也就是眼下的廢后孔氏還費了些心,也許連溫飽都不能保有。
福王的乳母很不屑地告訴他,他的生母是宮奴,因罪沒籍,身份卑賤,若非太子妃仁慈,福王甚至沒有資格記名玉牒宗譜。
福王甚至不知自己的生母是因何過世,以及過世的準確時間。
他不敢與當時的皇長孫比較,也不敢眼紅西樑公主所出的三弟,至於另一位太子側妃所出的四弟,兩夫人所出的五弟、六弟,福王盡都只有迴避容讓。
可是他到底是太子血脈,虞姓嫡系皇孫,眼看着祖父太宗帝對並非親孫子的楚王世子都比他來得重視,甚至爲了多病的世子廣尋良醫,就連他的親生父親重視這個堂侄也遠比他這個親生骨肉要強上幾番,小小的孩子心裡難免憋屈。
尤記當年,他因患風寒,有孕在身的麗嬪生怕感染病症,將他禁於冷室,祖父與父親不聞不問,唯有一二宮女在旁侍候,連太醫都沒有得到通知,堂堂嫡系皇孫,生死無人過問,全靠自愈。
他想起名義上的生母,也就是麗嬪見他親近太子妃,曾經告訴他的那一番話。
“傻孩子,你以爲太子妃是好人?她是看着宛妃獨得太子寵愛,心懷不憤,才使計讓你生母色誘太子,讓宛妃親眼目睹了太子‘偷腥’,你生母因爲對太子下藥,險些被處死,太子妃出面做了好人,勸說宛妃饒了你生母一命,但宛妃因爲這事,與太子鬧了不愉,兩個人狠鬧了一場。”其實當時,麗嬪還沒有入東宮,不過是後來聽了一些閒言碎語自己推斷出來的真相罷了。
其實福王生母是受了當時側妃陳氏的挑撥,孔氏不過是順水推舟。
但也是運數,那宮婢色誘功成,雖沒有飛上枝頭,卻幸運地有了身孕,孔氏樂見其成,庇護了宮婢產子,又提出留子去母,宮婢最終沒能達成所願,福王卻得幸存活。
孔氏是想在宛妃心裡留下這顆釘子,挑撥太子與宛妃之間生隙,倘若宛妃將二郎看做眼中釘,下毒手謀害最好。
但她低估了宛妃的癡情,雖然身爲西樑公主,嬌身慣養長大,可宛妃生性良善,雖對太子與宮婢私通一事儘管有些懊惱,但並沒有任性妄爲,很快原諒了太子。
後來宛妃過世,太子無意間在芳林宴上邂逅麗嬪,見她與宛妃有三分相似,纔將人納入東宮,並將二郎記在麗嬪名下,讓她撫養,爲此,麗嬪當年甫一入宮,就得了夫人的品階,若非她後來因爲聽說了太子寵她是因宛妃之故,大是懊惱之餘,言辭上對宛妃多有不敬,勢必力壓另一個夫人德妃,又怎會只居嬪位?
妃嬪之間的爭鬥並不能改善福王備受冷落疏漠的童年。
也養成了福王沉默寡言、萬事不爭的性情,小小的孩子通過自己的眼睛,看到的盡是不屑冷落、惡意算計,當年真相如何他自有判斷,對於人心,也自有體會。
這時,福王聽虞渢直言不諱,稱天子有意考量,他大有機會問鼎帝位。
福王搖頭,輕輕一笑。
“遠揚,當年父皇賜婚,我的確受寵若驚,完全不曾預料以我的身份,有朝一日,竟有幸迎娶衛國公府嫡女,記得父皇下旨賜婚不久,你便登門拜訪……你我雖爲堂兄弟,但素來沒有任何來往,不可否認,我對你忽然交近甚是孤疑,也有所防備,尤其是聽你直言相告,說衛國公府不願與三弟、四弟聯姻,獨獨有意於我……你說姑祖母於子孫姻緣並不獨斷專行,也非僅圖權勢富貴,你是有所意會,我之所以得此良緣,固然有一定政治因素,關鍵是旖辰自己屬意於我。”
福王輕挽錦袖,託壺斟茶,坦然直視虞渢:“我明白你的意思,是勸我善待妻子,可是我並不明白你的用意……我知道你能得父皇看重,絕非僅因先帝對楚王府的愛顧,有你過人之處,你當然有所洞悉,看穿我備受冷落小看,雖身於富貴,卻孤苦無依,別說赫赫權貴,只怕普通官宦,也不情願讓女兒與我婚配。”
虞渢也回以坦然,輕輕一笑:“二哥當年處境的確艱難,但我明白二哥並非心懷怨謗之人,只要衛國公府以誠相待,當二哥明白二嫂的情義,必會珍惜。”
在那一世,福王娶的是當今太子側妃卓氏,雖經天子賜婚,卓家無可奈何,但卓氏婚後不僅跋扈不賢,甚至對福王諸多輕視,到了後來竟然紅杏出牆,事敗後引天子盛怒,欲將卓氏賜死,多得福王求情,卓氏才得了個和離的機會,保得性命。
福王的確心善,虞渢斷定他必然懂得珍惜。
“可是你還是走了那一趟,從那以後,更是主動交近,我疑惑了很長一段時間。”福王也不併諱言,搖頭笑道:“直到後來父皇賜婚,你與五妹妹締結良緣,我才恍然大悟,感情遠揚是早有意與我親上加親,才爲將來妻姐的幸福美滿盡力。”
虞渢:……
“內子賢惠寬和,雖我有誓在先,是因能得她真情實意一生足矣,並不願再納妾室,可內子這些年來,自覺對我懷愧,很是不安……最近風波不斷,孔家滅門皇后被廢,三弟又莫名遠走西樑長留異國,儲位岌岌可危,太后卻忽然插手,要賜嚴氏女爲我側妃,便是我與世無爭,也意識到事態緊急。”福王舉盞,品了一口茶水:“遠揚早前曾有試探,我也表明心意,無意涉及儲位。”
早在虞渢篤定天子決意廢儲之時,的確試探過福王的心意,有意與他商談政務,福王卻直言並不關心,顯然對儲位權勢避之千里。
“二哥,這時已不同當時。”
有時候就是這麼身不由己,想爭的爭不來,不想爭的也不能如願袖手。
虞渢肅色:“並非我危言聳聽,就算二哥無意權位,只怕旁人也會視你爲心腹大患。”
福王頷首:“我也知道,不過遠揚,我之所以能被父皇納入考量之中,全因岳丈一門威重,也有楚王府的緣由,沒有你們,父皇決不會考慮由我繼承大統,之所以用嚴氏女做爲試探,父皇是擔心我將來無能,不能掌握大局,被外戚控制君權。”
福王儘管沒有爭位之心,但他並非懵懂愚昧,反而因爲當年艱難坎坷,於時勢更迭自有敏銳之處。
這時他似乎自嘲般的一笑:“若非我繼承大業,父皇對蘇、楚兩府勢必信重,可偏偏是我坐上帝位,天家對兩府反而心生戒備,嚴氏女只是一個起頭,若我答允,將來還會有無數勳貴、世家女兒納入後宮。”
這是當然,嚴家與蘇家本來交厚,僅有嚴氏女,天子可不會徹底安心,無非是用嚴氏女探路,考量福王是否明智,能看清時勢罷了。
福王問道:“遠揚,以你之見,眼下我若要在爭儲之戰中立於不敗,應當如何?”
虞渢微微蹙眉,沉吟片刻後才說道:“二哥的對手,唯慶王而已,慶王野心勃勃,諸位皇子中勢力也佔首位,聖上對他勢必忌憚,若當真決意立二哥爲儲,便要先行壓制秦、陳兩家,可若真是如此,聖上也會擔憂權勢失衡,將來岳丈大權握於一手,未必不會漸生貪慾,故而纔要考量二哥,能不能未雨籌謀……慶王左膀爲秦家,陳家是右臂,相較之下,秦家更具威勢,二哥若能拉攏秦家,將來即能制衡,聖上也才能安心。”
相比秦家而言,陳家是慶親王的外家,聯繫自然更加牢固,秦家只是慶親王的妻族,秦相決非僅只慶王妃一個嫡孫女,而在短時之內要籠絡另一家族,也只能通過聯姻。
假若福王納秦氏女兒爲側妃,就算不能立即造成慶王與秦家反目,可秦家勢必會產生猶豫,再不會對慶王死心踏地。
福王又是搖頭,又是頷首:“遠揚此計甚佳,可秦相待嫁閨中的嫡出孫女兒唯有一個七娘,相信遠揚也有所瞭解,此女善謀多計,若她將來入駐後宮,必會不擇手段暗害皇后,以得統御後宮之權,除了秦氏,將來更會有不少名門閨秀充斥後宮,不知會有多少陰私詭謀,我瞭解內子,她並不適合處理這般險惡陰私,將來,也許我連她都不能安保。”
所以……
“我甚至沒有信心能保妻子平安,又怎麼擔負大隆江山大業?”福王頓下手中杯盞:“遠揚不需多言了,我心意已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