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西樑王要立太子孤女爲儲,使金元以女兒之身執掌江山,這事大不容易,別說慶、胡兩家會從中做梗,只怕連宛姓內部也會發生爭執,因爲西樑王就算無子,又基於各種原因不能貫徹“嫡女夫繼”或者“嫡女子繼”,若依禮法盟約,也當在宗族內部擇嫡系繼位。
當今陛下宛璋其實是逼君篡位,通過政變將他的嫡親弟弟置於死地,脅迫先王禪位,先王雖沒了別的子嗣,但先王還有嫡親兄弟、還有嫡親伯叔,宛姓仍有嫡系子侄存在,不過並非宛璋這一支而已。
金元公主要想繼位,必須依靠強權,而並非禮法。
故而,胡慶兩家勢必要打壓,從根本上廢除三姓執政,金元還必須要收服宛姓諸貴示忠,才能承繼王位。
眼下,宛姓宗室雖多數對王權震服,卻也有人暗懷野心。
這樣的情況下,虞灝西突然從天而降,迴歸西樑,成了禮法有據的繼位人選,相比金元更爲名正言順,而不需要大動干戈。
他有薛國相鼎力相助,這回若能立得軍功,足以在西樑立威。
這是虞渢目前所掌握的情況,但他拿不準金元究竟有無與大君爭位之心。
而且對於金元的品性究竟如何,虞渢其實沒有把握,所以想聽聽安瑾的見解。
“若是西樑沒有大君,金元勢必要力爭王位,但這時,以我看來,公主她似乎並沒有爭權奪勢之心,而是一心爲西樑將來的強盛打算,整副心思都在廢除政會上頭,對大君更無敵意,實際上就算大君登位,以金元的威望,將來也會涉政,大君到底不是宛姓,宗室們還需要金元平衡。”安瑾說道。
虞渢頷首:“也就是說,西樑王很有可能會促成大君與金元聯姻,才更利於宛姓宗族團結,西樑政局穩定。”
先太子健在時,因爲嫡子先後夭折,更無庶子,對金元的教育就十分注重,金元七、八歲時大概就已參政,協助父祖批閱奏章,後太子意外身故,金元更受祖父着重培養,年紀小小已經做出了好些益國益民之事,諫言政令,出使屬國,聲威日重,這位就算執掌江山也算夠格,當然是將來王后的最佳人選。
其實虞渢認爲,虞灝西若得這麼一個賢內助,西樑今後勢必突飛猛進,就算暫時不能與大隆相提比論,十年之內,徵佔西南諸國不成問題,說不定會力壓北原,成爲僅次大隆之邦。
倘若大隆再生內亂,或者君帝無道以致權勳橫行民不聊生,說不定不出三十載,反而會受西樑威脅。
安瑾這時似乎也回過味來,隱隱猜度到兄長的打算,有些急切地說道:“金元公主對大君似有傾慕之心……我來西樑雖然不足三載,與金元也算和睦,深知她雖懷大志,卻並非執迷權勢者,其眼光胸懷實勝許多男兒,不過金元生性有些內斂,這些女兒家的心事還不至於與我深談,我只是隱約感覺幾分,但晨曦姑娘與公主卻是知交,她肯定了我的猜測,說有回與金元縱酒長談,金元的確說過傾慕大君的話。”
晨曦便是衛曦,衛冉之妹,金元公主府的良醫正,西樑第一女醫。
西樑與大隆有秦晉之盟,互爲友邦,故而西樑並不介意大隆人士在朝爲官,實際上部分寒門士子從前在大隆沒有入仕之機,也不少輾轉到西樑,以期一展抱負。
“三妹妹認爲,金元會否對旖景不利?”虞渢又問。
這話讓安瑾沉默片刻,幾經思量之後方纔頷首:“金元不像是陰險毒辣之輩,若以實情告之,或許能爭取她助一臂之力,但只不過,不知金元會不會爲違逆大君之事……不過西樑王行事果辣,我實擔心,倘若讓陛下得知大君的企圖,會對嫂嫂不利。”
虞渢見安瑾已經明白了他的打算,微微頷首:“大君也不是輕妄之輩,他若沒有成算,不會將旖景推至風頭浪尖,這點我倒不是特別擔憂……再者,我也不會給他這麼長的時間籌謀,安瑾已在明處,擺明行事倒可不忌,你先着意與金元交近,進一步試探。爲了成事,有些風險必須要冒,相信金元不是普通女子,她若眼光長遠,也曉得這事不能張揚,就算她不願相助,也不會揭穿旖景的身份。”
旖景是楚王妃,這事情一旦拆穿,勢必會有損兩國邦交,楚王眼下已經赴藩,鎮守銅嶺關,金元應當會明白利害關係。唯一風險就是,金元會把安瑾請求相助救旖景脫困的事告訴虞灝西,但這時虞灝西已經知道安瑾察知旖景身份,拆穿並無大礙,頂多就是此計不成,需要另尋途徑。
“不急於一時,安瑾切記,今日之後莫要與臻善館再有聯繫,而當依然通過燕子樓收遞消息,得我書信知會後,再與金元公主直言,到時,我也要與金元公主見上一面。”
虞渢這時有明、暗兩線,安瑾在明,她是和親的公主,慶氏宗媳,就算與金元來往還不致於讓虞灝西生疑,而杜宇娘、肖蔓在暗,就算明線失敗,暗線仍可發揮作用,衛冉大概就屬半明半暗了,但他的作用必須有金元配合才能發揮,倘若金元拒絕相助,並把這事告之虞灝西,衛冉便會被忌防,但若金元不願相助,僅憑衛冉一人實難助旖景脫身。
而關於虞灝西的防備到了什麼地步,這事只有旖景最清楚,眼下關鍵,還是得靠肖蔓滲入大君府,取得與旖景聯繫之機。
“可是阿兄,我只擔心就算能說服金元公主相助,她也不能強行將嫂子帶出大君府,如此,豈不是與大君翻臉,這要是暗中,公主也不能干涉大君後宅之務。”安瑾還有想不通透的地方。
虞渢微笑:“我當然有把握,只要金元相助,勢必不會讓大君察覺分毫,這事日後再談,三妹妹還是先着意試探金元的心意,且看她是否對王后之位勢在必得。”
眼下就論細節實在太早,不能確定旖景的具體情形,再者衛冉隨軍出征,有沒有如願爭取安插在大君身邊不能確定,金元這頭還不能直言,安瑾得知詳情也沒必要。
這番商談之後,爲了避免旁人生疑,安瑾也不多留,先就告辭,虞渢卻在杜宇孃的私宅又逗留了兩日,待安排妥當後,又再啓程歸楚。
離開大京之前,他的車與特意駛去大君府所在的街市,遠遠停在道旁,推開一角車窗張望那高牆重宇。
他的王妃,就是被困於此,眼下百步之遙,卻不能見面。
而當這輛毫不起眼的青圍車緩緩遠去之時,大君府的前院書房外,被“無情”棄於後方而無緣建功立業的薛東昌正在焦灼不安的來回,身上那件青灰氅衣被冷風拂得獵獵作響,這位額上卻是豆大的汗滴。
廊子裡挨着個炭爐圍着件大毛斗篷的孔奚臨卻甚是悠閒,獨自解着一盤殘局,正要將拈着的黑子落下,卻被薛東昌一個箭步過來打斷:“小五,這都隔了一個下晝兼整個晚上,裡頭怎麼還沒消息傳出來,不會有什麼意外吧?萬一要是有個好歹,殿下回來還不剝了我的皮?”
孔奚臨一聲冷嗤:“都說女人生孩子,好比一腳踏入鬼門關,生死由天不由人,與咱們何干?你少閒吃蘿蔔淡操心。”
“這話你有本事當面說給殿下聽。”薛東昌狠狠一跺腳,咬牙切齒。
他又轉了一陣兒,實在不能安心:“小五你這在兒鎮着,不行,我得去請國相過來。”
“東昌,你腦子被水煮了,這時叫國相來有何作用,國相還能進去產房不成?”孔奚臨連忙將人喊住:“你這樣子,仔細讓下人們瞧見生疑,一大清早就跟這兒轉悠,得,你還是在這兒坐着吧,我進去打聽打聽。”
孔小五才慢悠悠地起身,便有一個白衣侍女急走而來。
薛東昌聽得那句“母女平安”,一口氣才長長吁出,嘴角險些裂到耳根。
孔小五十分嫌棄他這番模樣,眼睛一瞪:“你個呆子傻樂個什麼勁!”
“能不樂嗎,咱們殿下可有小女君了呢。”
“瘋了吧,旁人不知,咱們還不清楚?這位可是大隆的小郡主,與殿下有分毫關聯?不過也好,可幸是個女孩,倘若是男孩,將來還不知怎麼個混亂。”孔奚臨冷哼一聲:“既然無事,我先走了,也不知有沒新的戰報,大君還在圍困北原兩郡?胡、慶兩家副將已經拿下了呈耶東鄭,這下可好,功勞都成了他們的,昨兒個瀾江公那趾高氣揚的模樣!殿下當日說得十拿九穩,還打算奪下六郡,眼下連兩郡都未攻克,虧你還爲這等雞毛蒜皮的事急得滿頭大汗,有這閒心,還不如與薛國相商量一下怎麼轉寰,接下來又當如何!”
薛東昌毫不留情就是一個白眼:“你懂什麼,殿下自有籌劃,這時又與胡、慶兩部順利匯合,說不定已經攻下兩郡。”
卻腳步不停地跟着孔奚臨出去:“我也跟你一道,打聽打聽戰況。”
綠卿苑裡,這時一陣忙亂。
染血的被褥雖說已經被手腳麻利的婢女們更換,可產房裡仍有一股淡淡血腥味,旖景散發披肩,鬢上還有殘餘的汗溼,氣喘吁吁地躺在牀上,看着薛夫人抱在懷裡,那個折騰了她七、八個時辰的小傢伙哭啼一番後總算安靜下來,這時尚未能睜眼,紅通通肉乎乎的小臉蛋,小手握成拳頭,時不時就揮舞一下。
“這纔剛剛出生,就能瞧出將來是個小美人兒。”薛夫人笑着說道:“瞧這眉毛,鮮少見新生嬰兒有這般黑亮的,眉形也秀氣,也不知隨了娘子還是大君。”
端着一盆溫水進來正想替旖景淨面的夏柯聽了這話,險些沒被噎死,笑着接了一句:“自是隨夫人的。”
依然寸步不離夏柯的盤兒連忙遞上一個警告的眼神,有意岔開話題:“小娘子怎麼還不睜眼,莫非睡着了不成?”
“有的孩子得等幾日後,有的一、兩時辰就能睜眼,說不定娘子一覺醒來,就能見着小娘子睜眼打量她的孃親了呢。”薛夫人笑道:“娘子要不先與小娘子取個小名兒。”
“她生在清晨,就叫曉曉。”旖景用指尖輕輕撥拉着女兒的手指,感覺到小傢伙的迴應,心裡頓時溫軟下去。
曉字是她早盤算好的,並非是因清晨出生,而因一首前人詩詞——“趙瑟琴箏彈未了,洞房一夜烏啼曉,忍把千金酬一笑……”關鍵是後頭那句——“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曉曉,我期盼與你父親早日相逢,卻不能太過明顯而被旁人洞知。
曉曉,母親是在元宵夜有你,宵與曉諧音。
待將來歸去,咱們一家團聚,再讓你父親替你取名,這時我只稱你曉曉可好?
曉曉,我的孩子,萬幸有了你,萬幸你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