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宮詔見衛國夫人與六孃的詔令是衛昭攜來,雖讓大長公主深覺猝不及防未免孤疑,但因爲衛昭暗示——實爲聖上之意,意在詢問六娘意願,這短短一句話涵義卻有幾層,大長公主便也明白太皇太后有不得已處,但強行賜婚一事倒不憂心,畢竟六娘是否嫁入陳家無關大局,天子不可能親自出面強行賜婚引議論紛擾,太皇太后既然讓衛昭走這一趟,也是暗示安心的意思。
大長公主沒有閒心理會黃氏,只細細交待六娘了一番,讓她無需畏懼,只將心中的話直言不諱,不用擔心旁事。
六娘仍是雲淡風清的模樣,悉心聽教,一一應諾。
外命婦入宮,自家車與不得進入皇城,但太皇太后事先安排了宮與接乘,黃氏與六娘倒不需徒步往裡,即使如此,當到神武門,兩人也得落與。
從順貞門入內,穿過御花園,繞過西六宮直到慈安宮還有甚長一段距離,可剛到養性齋,
黃氏就摁着額角一個趄趔,整個人險些沒有歪壓在六娘身上,轉眼就成了虛弱不堪昏昏難立的模樣。
這已經進入深秋十月,難不成竟中暑不成?
寸步不離的衛昭深覺疑惑,當然要相助着六娘摻扶黃氏,溫言詢問。
黃氏一手摁在胸前,急喘吁吁地說道:“老毛病了,時常會有無力、心悸之狀……”
衛昭雖覺事不尋常,但也不能對堂堂國公夫人不聞不問,硬摻着個病人去慈安宮,只好讓隨行內侍去請太醫,卻被黃氏阻止:“不需煩勞,我暫時歇歇就好。”
衛昭稍經遲疑,只好與六娘扶了黃氏往養性齋前假石懷抱處的一所避風亭閣裡,待黃氏落座,衛昭見她以手支額顫顫巍巍,額頭上連冷汗都滲了出來,倒也不像裝模作樣,便就建議爲免讓太皇太后久等,自己先回慈安宮,也可求得恩旨安排轎與來接國公夫人。
黃氏連稱謝的力氣都沒有,還是六娘深深一個福禮,甚是冷靜地道了句“有勞姑姑”。
兩人在閨閣原是好友,但衛昭這時已爲女官,六娘也得尊稱一聲“姑姑”。
雖是在後宮,外臣不得涉足,但衛昭仍舊不太放心,囑咐兩個內侍寸步不離地候在亭閣外,千萬小心莫讓旁人衝撞,這才疾步走開。
內侍當然也只是候在階下,不好與外命婦“孤男寡女”的共處,六娘見母親似乎畏寒,連忙合上亭閣的擋風雕門,她才一轉身,卻見黃氏已經站了起來,哪還有半點病色。
六娘垂眸,掩住黑幽幽的眼底那抹晦暗不明的情緒。
“風兒,我的孩子。”開口就是一句感情充沛的呼喚,黃氏眼圈微微泛紅,卻見女兒垂眸而立,臉上一片平靜,這讓她反而難以開口。
面對這個寡言沉默又頗有些一根筋的女兒,黃氏的確有些“無從下手”的無奈。
“母親知道讓你嫁入陳家,是委屈了你。”她長嘆一聲,這話的確有幾分真意,身爲人母,黃氏也不滿意陳六郎的人才品性,但她自從被黃陶授意,死心踏地示好陳家之後,其實就動了聯姻的念頭。
六娘命苦,同樣生爲衛國公嫡女,但從一開始就無緣再嫁入天家,當初七皇子雖與六娘適齡,不過黃氏壓根就看不上七皇子,果然今上繼位,七皇子就立即遭禁,眼下雖放了出來,卻只被封了個郡王,實際上連個閒散宗室都不如。
先帝親子都不入黃氏的眼,更別提普通宗室。
她也明白有大長公主在,決不會許可讓六娘成爲皇宮嬪妃。
那麼陳家無疑就是最好選擇,可惜單單隻有個六郎婚事未定,下頭的郎君都是庶出。
再兼太后與陳相決意促成這樁姻緣,黃氏更無反對的心思。
非但如此,她今日還要逼迫六娘妥協,一旦六娘答允,勢必不會將她“勸說”之辭告知大長公主,大長公主定會疑心是太皇太后強逼六娘作違心之斷。
黃氏深深吸一口氣,假作不被六娘不言不語只管沉默的態度影響,將早就打算好的一番說辭細訴,自是爲了陳六郎轉寰,與安慧告訴旖景那番話大同小異:“我是你生母,也只有你這一個親生女兒,倘若陳六郎是無可救藥之輩,阿孃也不會這般忍心,但是風兒……你一貫愛看邸抄,勢必明白,聖上甚是忌憚你父親,國公府已處兩難之境,再難保先帝時的勢重權威,陳家是太后父族,若能與之聯姻,對家族纔有保障。”
這話六娘是聽過的,這時並不驚異,但她只淡淡地說:“祖母與父親都不曾擔憂家族榮辱,母親倒是事事上心,往常母親也不愛看邸抄理會朝政,卻有這等見識。”
黃氏倒吸一口冷氣,自然是聽出了女兒的諷刺之意。
“母親,您果真是爲了蘇家的榮辱而不存私心?”六娘語氣仍舊平和:“母親不妨與女兒坦言,您是否意在爵位,企圖着讓三弟繼承?”
黃氏一雙淚眼,直觸六娘幽幽一雙深目,眉心狠狠跳了幾跳,本是要斥責的話,到了嘴邊卻無法出口。
事到如今,她已走到此時此境,維持賢良的表面又有何用?面前人是她懷胎十月的親生女兒,是三郎一母同胞的親姐姐,不是黃婉的女兒,不是旖辰、旖景那兩個白眼狼。
她再度深吸口氣:“風兒,母親這幾年過的是什麼日子,相信你也耳聞目睹,自打我嫁入蘇家,言行無不慈孝謹慎,持家也從無差池,可你祖母因爲我是庶出,一直就不曾信任,五丫頭因爲宋氏的事,一直對我深懷戒備,這也還罷了,她竟挑唆得你祖母、父親,到後來甚至連辰兒都對我橫眉冷對!”
“別看你兄嫂表面待我孝順,他們也早不把我當嫡母看待!”
“若不是他們這般對我,我何至於生出這樣的心思?風兒,不要相信你五姐姐,她勢必不會讓你好過,風兒,芎兒纔是你親弟弟,他若是好了,將來你有倚仗,母親也纔有出頭之日。”
黃氏緊緊握住六孃的手:“母親曉得你爲何親近你五姐,傻丫頭,你再傾慕你五姐夫……”
“母親慎言!”六娘總算勃然變色,原本平靜的眼睛裡迸射出兩道厲光。
黃氏怔住,但一雙指掌卻更加用力,掐緊了六娘纖纖玉腕。
“母親把我看作秦七之流?”須臾之間,六娘卻又恢復了冷靜,一絲笑容諷諷挑起:“我告訴母親,耳聞目睹的究竟是什麼,是您心懷叵測,早被祖母、父親察知,可儘管如此,看着我與三弟的份上,也從不曾對您追究,只是略示警慎,您雖不掌中饋,可祖母與父親也從不曾苛待,便是大姐與五姐,我雖不知您對她們做了什麼,爲何讓她們疏遠,但她們也沒在我與三弟面前說母親一句是非。”
“那是她們虛僞!”
“兩個姐姐虛僞,兄嫂虛僞,祖母與父親也都虛僞,但他們從不曾想過利用我,逼迫我,而口口聲聲爲我着想的母親,卻爲了富貴權勢讓我妥協。”
字字句句,儼然銳刺般直入黃氏胸口,血色染上了她的面頰,幾欲從眼睛裡滲出。
“風兒,你是這樣想的?”問出來的話,虛弱無力。
“母親若覺父親屈待,祖母苛責,何不直言求正?在我眼裡,我的家人不是非不明、善惡不分,可我親眼目睹的是,母親對祖母表面孝順,對父親表面愛重,對兄嫂姐妹表面慈愛,但內心裡卻覺得他們都委屈苛待了您,因而早生怨憤。”六娘搖頭:“甚至將您十月懷胎的親生女兒,也看得那般齷齪,以爲我對自己姐夫心懷企圖?”
“母親今日所言,也只有一句是真,便是對三弟,你確爲關愛。”
“但是母親,三弟又豈是爲了權勢置血親手足不顧之徒?在您眼裡,三弟也是這般齷齪。”
說完這句話,六娘轉身欲走,卻被黃氏一把扯住衣袖。
她跪了下去。
雙膝着地,面對着她的女兒。
因爲今日倘若不能說服六娘,那麼便是太后也不會再信重她,更無勝算。
“風兒,若連你都不管母親死活,我活在世上又有何用,你聽好,倘若你在慈安宮拒絕了這門姻緣,回程途中,我便會立即自絕於你面前。”
六娘並無猶豫,待黃氏雙膝才一落地,就將人扶起:“我答應你,但是母親,有朝一日你定會後悔。”
不,我不會,黃氏看着女兒軒直的背影默默地想。
你會。
六娘拉開亭閣雕門,看向外頭的秋高雲淡——你會,因爲我原本以爲嫁去陳家並不算不能容忍的屈辱,不過是不甘被人利用逼迫而已,但母親,你爲了讓我妥協,用我們的母女情份做了賭注。
算我,就此報答你生養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