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仍傍晚,天色卻已有若墨浸,門扇開合之間,一室燈火搖曳,顯王入內兩步,見兒子似乎倉促間站起,彷彿是被擠入廳堂的冷風一嗆,出了一陣急咳,一手握拳抵在嘴角,一手撐在案邊,幾乎站立不穩,他心中不由一緊,甩開步伐搶了過去,阻止兒子強摁嗆咳欲施的禮數,摁着肩頭讓人坐了下來。
這一陣咳,使得虞渢眼前眩亂,瞼底蒼青,雙靨卻泛起潮紅,病色便就顯眼。
本是滿腹的憂慮,積蓄了許多疑問,顯王卻盡數壓下,也顧不得什麼主次座序,拉了椅子上前,一把扣牢虞渢的脈搏凝神細診。
顯王少年時,也曾隨先楚王有過一段征戰的經歷,在沙場上,自是學得粗陋的醫術,治疾自是不能的,不過尚能斷得幾分脈息。
足有一刻,虞渢早止住了咳,臉色蒼白下來,看上去卻並不顯得呼息紊亂。
顯王鬆手,眉心卻蹙成了死結:“究竟覺得如何,這事你可還瞞着媳婦?”
虞渢自覺倒無大礙,這時堅持讓出上座,搖頭說道:“無論醫官,抑或是二兄、江漢,都是那般說法,還不是因爲幼年時中毒的緣故,恢復得慢,難斷將來如何,總歸是要注重保養,我自己也多有留意,王妃一貫就注重,她知或不知,都是這樣罷了。”
顯王默然,擔憂之情一時纏繞在心口,倒不知說什麼好了。
“如今想來,那時我自以爲無礙,一直就隱瞞着王妃,倘若……萬一重疾引發病危……”
“不要亂想。”顯王膝上指掌兀地握緊,眼底黯然一掠,心裡更是慌亂,卻沉聲說道:“前兩年,你康復得甚好,只這些日子以來思慮過重,纔會覺得心力不濟罷了,放寬心,只要敬遵醫囑,必無大礙。”
“兒子病弱,倒讓父王憂慮,是爲不孝。”虞渢輕輕推了推眉心,再看不遠處的燈火,視線纔不顯模糊,自己鬆了口氣:“我勢必會當心保養,父王也寬心。”
被這事一岔,顯王本來的打算的話竟被拋之腦後,自問有愧——當初妻子生子,母子皆弱,他一心忙於政務,多有疏忽,竟未察是有人心懷惡毒暗中加害,後妻子亡故,兒子也險些不治,他悔不當初,卻因喪妻之痛,一時不能振作,那時察覺兒子早慧,竟放手讓他操管,怎不想慧極必傷,更何況兒子“先天不足”,他無論是爲夫,抑或爲父,實在不夠合格。
有的事,本來應當自己擔當,不該讓兒子事事煩神。
一思及此,顯王也便長話短說:“今日太皇太后詔見,轉告了我你的決意,我只問一句,你是否當真打算擔責,甘願放棄宗室之位,而爲庶人?”
“兒子不敢任性不孝,倘若真有罪責,甘願受罰,不過兒子自問言行無虧,並不願擔忌憚之禍。”
這話說得明顯了,虞渢並沒有放棄權位的打算,他若是甘願被除名皇族宗譜,顯王后繼無人,即使虞渢活着,將來子孫繞膝,也不能祭祀先祖,顯王逝後,他也不能捧靈跪祭,做爲人子,便是不孝。
爲人臣子,忠在孝前,虞渢故然不願逆上,但本無逆上之心,奈何君上卻因忌憚有逼迫之意,因爲忌憚妄加之罪名,他不甘領受。
“那麼,你是要以退爲進?”顯王一挑眉梢。
虞渢默認。
“渢兒。”顯王長嘆一聲:“我這個父親,虧欠你母子二人許多,我這一生別無所願,只想你安好無憂,你若有決斷,無論何事,但管放手去做,你要記得,無論何時何境,我只要有一口氣在,先是你的父親,纔是大隆臣屬。”
這話也是一般明顯了,就算虞渢要揭旗逆反,顯王也會舉兵支持,縱使沒有勝算,縱使在青史丹書上會被扣上罪逆之名。
虞渢實不料父親會這般決斷,他深知祖父一生忠於君國,父親自幼受教,從不曾有仗權逼上之心,一意奉公,絕無私慾,而他,先帝在位,能保安寧,當然不至心生二意,不過眼下君帝因爲多疑自專,對蘇、楚兩府不同程度皆有忌備,他雖無貪婪擄權之心,確懷爲顧私情違逆帝君之想,於臣子而言,實稱不上忠順。
正是有這些顧忌,他的計劃才一直隱瞞尊長,不僅顯王,甚至衛國公府。
一時之間,虞渢心緒也是分外複雜,看着父親已經夾雜着些微霜色的鬢髮,眼角不由溼澀。
“癥結所在,決非僅只秦相,而是君上。”顯王沉聲說道:“早在媳婦被擄之時,我見你憂思滿腹,也猜到此事不能善了,你一貫思慮細慎,我能想到的隱患,你勢必早有預籌,說到底,聖上要問罪媳婦,意在打壓衛國公府,渢兒不需顧慮重重,我們與國公府既爲姻親之好,自是不能避害袖手,你有什麼打算,不妨說來,天子若要一意孤行,太皇太后若是坐壁上觀,我也不會任由逼壓,想要將你降爲庶民,那麼我這個父親也有不教之罪,天家真要問責,那麼我也難逃其咎,不過他們要擼了咱們父子的爵位宗譜,只怕衆多守將權勳未必心服。”
虞渢忙道:“事情還不到這個地步,父王,今日你怎麼應對太皇太后。”
顯王冷笑:“當然沒有撕破臉,只請天家寬限時日,我好回來說服。”
虞渢頷首:“父王倘若也贊成讓我擔責,太皇太后必生孤疑,父王這般應對,太皇太后纔會覺得合情合理。”
便也沒再隱瞞暗中籌措的計劃,一應詳細,皆與顯王坦誠布公。
顯王其實早懷破釜沉舟之心,不想兒子卻有面面俱全之策,反倒呆怔了,父子倆敞開心扉這麼一談,雙方都覺輕鬆,不過這一席長談又耗費了足一時辰,旖景已經打發人將藥膳送到前庭,顯王才驚覺一更已過,便要敲響禁鼓,又懊惱起不該耽擱到這麼晚,才硬逼着虞渢回了中庭。
自己卻心潮不平,乾脆披了件厚氅,擡腳去找衛國公,打算與姻親兼發小秉燭夜談,琢磨着怎麼算計秦家——畢竟事情不到逆上的地步,顯王還不好公然與姻親“謀反”,不過把矛頭對準秦家倒是無礙,相府子侄,也不少在外郡爲官,其中還有蘇、楚兩府勢力所及之地,秦相既一門心思要陷害旖景,好鑽空子把自家孫女嫁入王府,顯王認爲,衛國公也不消客套,虞渢既然有辦法清除“暗器”,那麼他們便拿“明槍”開刀,秦相這麼清閒,顯王表示十分不滿。
又說虞渢,回到中庭時,幾間屋子當然還是燈火通明,旖景聽見外頭連聲問安,披着件斗篷就迎了出來,當面就是一句:“有人上本了?”
虞渢苦笑:“就知道你會猜中。”
便說了這一日發生的樁樁件件。
只說話時,他身上的寒衣已經被旖景除下,親手服侍着淨面洗手。
“因我的事,倒讓父王也跟着不安。”聽說顯王這般決斷,旖景頗有些意外,緊跟着便自責起來。
“怎麼是你一人之事,當初若非我輕疏,也不會讓大君得逞,白教你受這許多苦,不過即使沒有這個誘因,聖上也不會放過衛國公府,我難道就能袖手旁觀?說到底,這個劫數遲早會來。”虞渢伸手拉住了忙忙碌碌的人,兩個相依而坐,聽了一時急猛的北風,卷打着沙塵撲撲蓋瓦,兩人靜默下來。
屋外廊廡,有丫鬟匆匆的步伐,風燈被漸次取下,夜色染上窗紙,儘管繞耳雜音,心裡卻沉寂了下來,卻是詳和的,不太好的天氣,無星無月,聽着風聲嘴角也似嚐到沙塵的澀息,兩人依偎着,卻都不約而同地想到歲月靜好的過去,與將來。
是以旖景即便提起“我總歸是要做些什麼的,不能只讓你操心”這種話題時,虞渢也只是脣角舒展,靜靜闔目,那鼻息,清新的拂入懷中人*暗香的襟裡。
這一夜,待虞渢睡去,旖景仍然瞪着雙眼看向賬頂,滿腦子計劃着要怎麼反擊,總不能讓她家王爺“獨自神傷”,放任秦家老小“明槍暗箭”。
王妃與翁爹、生父在這一樁事上不謀而合。
但王妃所料不及的是,原來秦相一黨也不那麼消閒愉快,至少秦子若就相當急切。
御史上本兩日之後,這事因爲太皇太后“曖昧”着,虞渢“固執”着,天子“冷眼”着,顯王“拖延”着,衛國公“無覺”着,居然進入了風平浪靜的詭異的階段,旖景正苦無良策,秦子若卻摁捺不住了。
因爲這日秦夫人終於忍不住“冒險”來訪,秦子若曉得了虞渢寧爲庶人也不出婦的決心,她比旖景還要着急。
儘管這事也算在秦子若意料之中。
她甚至想,倘若王爺這麼容易妥協,棄誓趨利,倒不值得她傾心了。
在這之餘,又深恨蘇妃佔據了王爺的身心。
秦子若自己個陷入了難以自拔的矛盾。
她不能忍受王爺爲蘇妃捨棄所有,卻也暗自慶幸眼光——王爺果然是重情重義的奇男子。
總歸,秦子若是不願眼睜睜地看着虞渢受責,被天子擼成一個白板。
所以,她決定採用非常之事。
這日清早,旖景剛剛打理完一日必定的家務瑣碎,陪着老王妃嘻嘻哈哈了一番,前腳剛回關睢苑,秦子若後腳就能求見。
直接跪倒。
這姑娘下了狠勁,花廳裡這麼冷硬的青磚,又雕刻着凹凸的紋路,她居然跪出了“砰”的一聲音效。
旖景聽了都覺得膝蓋疼。
秦子若甚至還匍匐了下去,擡頭時,眼角泛紅。
“這是怎麼的,可是姑娘受了委屈?”旖景好整以睱的問道,自是不曾將人扶起,倘若沒有秦家興風作浪,虞渢少費不知多少心思,子若這跪,算不得什麼。
“王妃,今日婢子所說之言,王妃或許會認爲是婢子居心叵測,但確是婢子肺腑之辭。”
一口一聲婢子,神情也甚是恭順,滿臉的心甘情願,這演技,怕是那些名優也處愧不如。
旖景心裡是這麼想的,卻滿是驚詫的語氣:“這話又怎麼說?”
秦子若眼見旖景這些日子氣定神閒、安枕無憂,且以爲她是不知外頭的風言風語,兼着老王妃也“全不知情”,秦子若當然會篤定是虞渢有意隱瞞,縱使秦子若想到蘇二孃會來知會,只怕旖景自認身份尊貴,也不在意平民百姓的言談。
這其中,當然極有可能是虞渢有意安撫。
秦子若不無酸楚的想,有男人在外遮風擋雨,蘇妃日子過得當真休閒,殊不知蘇妃盤算着要怎麼整她,已經好幾晚睡不安穩了。
便將秦夫人帶來的消息一一細訴,當然着重強調了言官上諫天子問責而虞渢自請擔責的關鍵。
旖景拿捏了一下情緒,覺得自己應該慎重起來,否則戲就沒法往下演了,於是便沉肅了面色,冷聲問道:“你說什麼?有人上諫王爺廢妃?而王爺寧罪不從?”
秦子若挺直了腰,滿臉嚴肅的就把她的天子姐夫“出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