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如姑姑稟報的事,不明就裡的人聽來也確實不明就裡,是天子的私事,怎麼算也不能算在“天家無私務”的範疇裡頭,的的確確就是一件私事——昨晚,天子去了景和宮,龐幸的卻非白嬪,那麼就只有張選侍也即小嫚了,關鍵是昨日逢十,這個……論來是皇后“獨佔”聖寵的日子,雖說今上屢屢將“獨佔”這日掛空,卻還顧及祖訓,找的是操勞政務的藉口,不過這一操勞就操勞去了後宮,又有盡職盡責的彤史記錄在案……
旖景無聲地咳了兩咳,卻忽然福至心靈,臉上當即擺出了“晦莫如深”的表情。
太皇太后起初還不在意,只哼了一聲:“怕是皇后又鬧了罷?”
如姑姑垂眸:“皇后昨夜腹痛,遣了任公公去乾明宮……請醫……聖上倒是去看望了,不知怎的,後來就去了景和宮,爲這事,白嬪今日又被罰了跪。”
旖景實在忍不住顫了顫脣角,皇后腹痛,不找太醫院,卻找上了天子燕居所在,天子還真去“就醫”了,可妙在“不知怎的”又去了景和宮,“沾露”的小嫚並未受責,罰跪的卻成了一宮之主白嬪,旖景想到當年白側妃的十分周道長袖善舞,不由爲她嘆口長氣——後宮不易,等閒慎入,尤其是遇見秦後這麼一位“上司”。
太皇太后微挑眉梢,她當然是曉得“不知怎的”背後真相——自打陳氏貴妃之位已成定局,皇后就如同足底被點了引信,不分晝夜的突然引爆,昨晚一定是她又與天子爭執起來,這其中還少不得那個秦嬪的挑唆,天子不是蠢人,皇后確爲愚昧,天子被鬧得心浮氣躁,於是纔想到一貫溫柔解意的白嬪,大概是想去景和宮尋個安慰,可據阿朱上稟,小嫚最愛在三更半夜時分“對月吹簫”,估計天子一入景和宮,就被簫聲引岔了路。
民間有高人,自來出俚語——屁股決定腦袋,意思是坐在什麼位置,就決定見識眼光、言行舉止,可眼下這位“母儀天下”,屁股與腦袋顯然不在一條豎線,“身首異處”得十分顯然。
借腹痛求聖寵,這顯然就是“侍選”之流的手段,堂堂皇后做了,好笑的是還沒成功,真不如學習一下小嫚,乾脆弄個對月吹簫得了。
太皇太后表示十分無奈,這氣也不好嘆,火也不好發,眼睛一瞄,又見旖景一副“深表同情”的神態,倒真憋出了兩聲乾咳,突地又想到一件,揮揮手打發瞭如姑姑,一句問話險些沒讓旖景破功——“王妃可想更衣否?”
這顯然是說某人那神情,與“便秘”無異。
旖景“呃”了一聲,卟哧笑了出來。
太皇太后便又急咳起來,王妃連忙上前,又是抹胸又是撫背,自己卻憋笑憋得面紅耳赤,最終捱了太皇太后好幾下珊瑚如意的“敲打”,兩個“忘年之交”相對笑了一番,旖景便替太皇太后揉上了肚子——娘娘保重。
這下腦門上又捱了一個曲指。
“得了,我就不信,江薇現在唯你令從,她的兄長又是遠揚的人,你能不知皇后子嗣艱難,這就奇怪了,大皇子從何而來?”
笑鬧之間,實爲質詢之辭!
旖景當即收斂“吊兒郎當”的作派,退後數步,笑顏盡肅:“娘娘,此事原爲王爺一早得知,蓋因當時臣妾尚不能返,秦氏原料臣妾必無生機,爲助皇后脫困,才懇請王爺協助,因涉及聖上,王爺一時遲疑……秦氏既爲皇后請專脈之醫,不能自圓其說,確將大皇子並非皇后嫡出仔細說來。”
這時,有衛昭從中傳話,說明太皇太后已讓如姑姑留心小嫚,旖景料定太皇太后已經有所篤定,再加今日忽遇良機,引出太皇太后這句質詢,旖景認爲,大皇子的“來源”由她直訴於口,更利於己方,也免得虞渢再費心機挑穿。
畢竟太皇太后對旖景更爲親近,旖景也有把握此話由她說出,是坦誠布公的效果,太皇太后不致忌懷,而虞渢雖有所隱瞞,但也是顧及天子之故,不至讓太皇太后心生反感。
這事,也是她突然福至心靈,並未與虞渢商議。
但這話卻讓太皇太后惱火:“秦子若竟也知情?”
這個效果當真極好。
“自是知情,娘娘試想,皇后是何等心性脾氣,倘若不是秦七娘規勸在先,如何能容以庶代嫡?”
太皇太后冷笑:“景丫頭,這事是遠揚告訴的你?”
這語氣實不太好,但旖景並沒絲毫遲疑:“當時臣妾安返,秦七娘便即懇請王爺隱瞞此事,但王爺並無猶豫,立即述以實情,反是臣妾……說服王爺明面應允,爲的也是察清秦氏究竟有何圖謀,臣妾多妒之人,當年新婚之時,就逼迫王爺許以重誓,此生忠貞不二……”
話沒說完,居然捱了太皇太后一腳,卻也只是腳尖輕觸一下裙子罷了。
“這話你也敢說!”太皇太后揉着額頭,委實無奈:“都是多妒之人,怎麼哀家就這麼喜歡你呢,可見還是偏心。”
旖景垂眸——敢情太皇太后這是把她與皇后相提並論了?
話卻一股腦地說了出來:“是臣妾力請王爺暫且隱瞞,便是要知會,也不能明說,實因,這事……與聖上息息相關。”
太皇太后自是理解:“罷了,倘若你與遠揚是不知輕重者,當初被逼兩難之境,還不借着這事興風作浪?你們一直隱瞞着,也算是顧及大局。”心下卻在暗誹,天子若有這般明智,她一把年齡,多少心思都耗廢在“大局”二字,送走了丈夫又送走兒子,本是槁木之齡,眼下自當安享平靜,哪還需要這般操心?
這氣還沒嘆出,又聽旖景一番五雷轟頂:“臣妾實在認爲,皇后當初容忍妓子之出爲嫡,大是不妥,這事壓在臣妾心頭也如泰山,王爺當初力主對娘娘直諫,實因臣妾諸多阻撓……還請娘娘恕罪,臣妾當日得知此事,驚懼太過,又因諳得秦七娘心懷不軌,可臣妾遭擄也是實情,實在擔憂,深怕被宗族不容……畢竟此事雖涉皇后,卻與聖上也有干係,臣妾實在煩難,王爺也有顧忌之處,商議之下,在不明秦氏企圖之前,故暫隱瞞,只是眼下,秦氏叵測昭顯,而娘娘既直言相詢,臣妾再不敢隱瞞。”
毫不猶豫跪地,卻未匍匐。
足足過了數十息,才聽太皇太后已經變調的語氣:“妓子?!”
有的事,就怕細察。
小嫚當初行事頗爲高調,蓋因那時天子不在儲位,旁人才不在意,秦子若勸服皇后納小嫚入府,將其子飾爲嫡出,自然也對小嫚的身份做了一番遮掩,但只要太皇太后想察——別說小嫚是接過客的,即使她那時還是清倌,但畢竟身在千嬈閣這個銷金窟,多少紈絝得見?
但只不過,眼下小嫚身在後宮,等閒不能拋頭露臉,不被外臣目睹,女眷們又沒有涉足妓坊,才能瞞過罷了——畢竟好比平樂郡主這等膽大妄爲者少見,更休論平樂、旖景等與杜宇娘有過來往的人,也不識小嫚,更休論其他命婦女眷?
便是虞渢,雖有出入後宮問安的機會,也不可能輕易得見小嫚這等品階低下的嬪妃,若非秦子若當日“開誠佈公”,大家且還瞞在鼓裡。
只不過旖景與虞渢這時都不知道,原來江漢與小嫚有過“舊情”,莫說他們夫妻,便是江漢,這時也懵懂不察。
這事說來好笑,江漢那時雖是千嬈閣常客,被小嫚心心念念記掛上了,但他本人,除了對杜宇娘,閒雜皆不入眼。
虞渢又怎知江漢曾是小嫚的“暗戀”。
江漢受秦相所薦進了太醫院,小嫚是在坤仁宮見過他的,自認爲因爲“舊交”,江漢易於收買,實際上江漢也的確易於收買,但原因卻是虞渢早有叮囑,讓他留意小嫚,他正苦無良策,小嫚卻送上門來,江漢慶幸之餘,哪想到其中的緣故。
畢竟是暗下接觸,小嫚也沒有傾訴衷腸的時間,兼着她這時一門心思都在“太后”這個置高無上的位置,自然也不會對江漢再傾訴“年少無知”時的情意,她且以爲江漢是記得她的,故而才願爲她診脈,兩人就這麼“心照不宣”下來,實際上江漢直到這時,尚未想起小嫚是他“舊識”。
是以反而這事,竟然是旖景率先揭穿。
——那也是用了秦子若坦誠相見的前因。
虞渢就這麼“被食言”了,但他聽了旖景事後說明,也沒放在心上,又再去了一趟慈安宮,把真相複述了一回,太皇太后難免暴怒!
想過天子荒謬,竟不想荒謬到這個地步,陰謀詭算、多疑狠絕對於君帝而言不是缺點,反而是可取之處,但竟然容許妓生子爲嫡,意在佔取皇長孫之位,也實在讓太皇太后憤怨!
宗族延續,血脈純粹尤其重要,便是普通貴族都當棄絕這等荒謬舉止,休論天家?
一個妓子,還是在妓坊有孕,如何保證腹中胎兒血脈純正?
但太皇太后雖埋怨天子糊塗荒唐,最恨之人,還是在後蠱惑的秦相一族。
簡直狼子野心,無所不用其及,比當年金逆更爲可恨!
何德何能爲國之戚臣,這等人家的女兒,根本不配母儀天下。
秦氏一族這時在太皇太后眼裡已經是一片墳塋,她根本沒再着重想過秦子若這姑娘。
但太皇太后沒有立即發作,得知真相,這位已經料定大皇子必死,但她要看看大皇子怎麼死,死在誰的手中。
即便是大皇子甚有可能是天家血脈,但“可能”二字已經成爲大皇子必死無疑的罪名。
可憐稚子,身處險境而不自知,而他的母親,也不自知。
小嫚好容易盼到寵幸,極盡“功力”,讓這段時日慾求不滿的天子酣暢淋漓後,小嫚抓緊時機,表達了對大皇子安危的擔憂。
天子懶得與她廢話,但爲省事之故,只甩下一句:“放心,大郎身邊乳母,是朕的心腹。”
小嫚果然就放心了。
而天子居然沒有“滅口”的打算,蓋因後宮諸多嬪妃,唯有小嫚“與衆不同”,能服侍得他心滿意足,那些真淑女——諸如嚴、鄧、白氏,又譬如僞淑女——諸如秦後秦嬪以及廖氏,在天子咂摸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爲乏善可陳。
誰也不如小嫚“來事”——那是當然,這些人誰也沒受過妓坊專業培訓,便是廖氏,雖出身商賈,人家也是當作“大家閨秀”來培養的,就是有些不倫不類罷了。
當今天子實在是個“務實”的人,不講情趣,只重生理。
小嫚也才能應運而生。
但天子的“真愛”很快就要橫空出世了!
而與此同時,蘇六娘也出閨成大禮,這場婚禮尤其“熱鬧”——三朝回門時,陳六郎臉上還有青腫。
恩,的確是最後一回“打姐夫”的蘇七娘一手造成。
當然,更讓一衆姐姐們瞠目結舌的是,六妹妹回門時,毫不避忌地說起她與六郎的洞房花燭夜——
鬧得動刀子流血,只六妹妹雲淡風清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