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年冬月辛未日,早朝一如往常,太皇太后壓根沒感覺任何異狀。
直到虞渢與旖景入宮。
慈安宮一片死寂,如姑姑與衛昭噤若寒蟬,“譁”的一聲,長案上鋪開紙卷,密密一片人名,虞渢詳細解釋近時準備,分析勝負,太皇太后顯然已經聽顯王提過,可終於等到這一天,神色自然不會輕鬆。
“天子若行逼宮,爲免宮中向各部京衛告援,勢必下令封閉城門,當衛國公領兵出征,調離部分京衛,黃陶身爲同知,有權重新安排守城衛部。”虞渢手指輕輕劃過另一張長案上,京都城防與圖濃墨重染的九處:“他這三年努力,多數耗廢在眼下九門城防。”
當然,這其中也有秦氏黨羽的鼎力支持。
虞渢重病之前,就對黃陶的行動有所掌握,並一早安排了親信迷惑黃陶騙取信任,眼下守西城者,正是其耳目,再有他不省人事之時,旖景也沒閒着,對於秦氏姻親的系列摸底排察,區分出當中易於挑撥者,後來/經由衛國公、蘇荇努力,已經將數人“策反”,今日進宮之前,虞渢已經主動與這部分人取得聯絡,他們雖沒得準訊,但都被安排在城內守防,看來是要隨黃陶發起逼宮。
相比太皇太后,大長公主更能明淅軍事作戰,聽虞渢條理分明的剖析,這時十分篤定:“天子眼下若只憑手中兵力,不可能突破皇城禁衛。”
虞渢頷首:“所以,要擔心的是城外駐軍,倘若不能說服,而由天子佔得先機,即使黃陶勢敗,也能及時補給兵力,若大部京衛受其蠱惑,皇城難保。”
這纔是決勝關鍵。
“各部衛指使不可能都聽命黃陶,但聖上到底是君帝。”
這也是難點,京衛原本受控於衛國公,但更屬天子號令,眼下因爲邊疆戰事,兵符在外,天子又把其家眷扣爲人質,這些人究竟聽命於誰,實不能篤定。
“衛指使雖然重要,但各千戶、百戶追奉於誰也不容疏忽,這些人事臣雖先有摸察,但不能知天子手中人質詳細,就怕針對時有所疏漏。”虞渢沉聲說道:“倘若能知人質詳細名單,臣可保證必勝。”
“那麼就憑眼下,勝算能有幾成?”太皇太后忍不住問道。
“八成。”虞渢毫不謙遜。
“八成?”太皇太后似乎鬆了口氣。
“娘娘,恕臣直言,兩成也是危怠。”
太皇太后再又蹙緊了眉。
“倘若臣手裡有天子所扣人質具體名單,就能斷定天子全盤計劃,補漏捨遺,纔有十全把握。”虞渢又道。
這各部武職彼此相關錯綜複雜,唯有摸清天子意向針對,才能藉着這些微時機籌謀在前,力爭毫無遺漏,杜絕意外。
可要察清天子全盤計劃,確是最大難點。
“倘若無法究明,只好僅針對近郊駐防,稍遠防軍雖不足重慮,可仍有萬一,再者,宮中禁衛長官雖爲娘娘親重,難保其中權重者之家眷不被天子扣押。”虞渢又加一句。
這就是難以確定的兩成。
比如虞榴,壽太妃的次孫,眼下雖爲宮衛之長,絕對忠實於慈安宮,可倘若他的部下有家眷被天子扣押,逼宮時擋於陣前,也會引起軍心動搖。
如果能知人質仔細,起碼能在對峙之前,將這些人質在扣的領隊撤換。
有時兩軍對壘,往往只是其中兩、三領隊產生猶疑,就會導致大片人心渙散。
但宮衛家眷何其之衆,慈安宮即使心生防備,也不可能下令在前徹底杜絕。
說到底,對手是天子,不是普通人,這纔是最大的變數。
虞渢深深認爲太皇太后還是心慈手軟,沒有堅定決心杜絕政變,可他作爲宗室親王,該做的已經到位,關於太皇太后的決斷,也只有無奈等待。
八成勝算不足以讓人心安,有時往往是勝算較弱者反能掌握先機。
一旦涉及政變,其實比例都是五五對半,生死兩條而已。
慈安宮正在膠着之時,卻有詹公公急稟——陳相求見!
幾乎是出自所有人意料,陳相這回呈上的大禮,竟然就是虞渢“憾而無方”的人質詳細名單!
自私自利與陰隘無情的本性,最終成爲天子之斷頸之刃。
而斷送天子兩成希望奠定敗局的不是別人。
此時此刻,正在湯泉宮花苑觀賞紅葉,卻被一衆親兵持戈逼前因而大驚失色的一衆外命婦,注目之處,只有太后似笑非笑的陰冷神色,所有人都是膽顫心驚!
而太后沒有留意的是,身邊的“最心腹”——她的侄女,當今貴妃,暗暗垂眸。
今日朝早,陳貴妃才聽太后提說天子將行逼宮之事,因爲皇后雖說隨駕來了湯泉宮,不過是天子爲安撫秦氏而已,關於核心計劃,皇后無權參與,反而是陳貴妃,因爲身份殊重,才得太后坦誠布公。
但她卻感到小腹一陣抽痛。
似乎也是第一回,明確感應腹中胎兒“拳打腳踢”。
耳聞目睹,太后志得意滿胸有成竹地說起天子這番計劃,竟是一副夙願得償的神情,陳貴妃只覺一陣噁心難以摁捺,直衝咽喉。
太后把陳家看作什麼?從始至終,家族存亡毫不重要,唯有她的兒子,纔是重中之重!就像自己的父親,活該爲了天子去死,讓自己入宮爲妃,在太后眼裡就是父親“死得其所”!
政變,如此重大之事,太后與天子竟然隱瞞得滴水不漏!
這時才坦言不公,爲的是什麼?
秦右丞已被慈安宮下令長假侍疾,天子必須要一個位重者回朝主持大局。
那就是她的祖父。
可天子一旦事敗,整個陳家都會因而淪亡。
關係生殺榮辱,卻僅僅在事成定局時才告知一聲,是根本不給陳家任何退路。
太后竟然還如此志得意滿,這對母子,果然一般冷血。
真如太后所說,這回必定一擊而中?!
笑話!
陳貴妃冷笑,當初皇后生辰,楚心積慮安排陰謀要陷楚王妃於萬劫不復,結果卻被人輕而易舉脫身,天子竟還天真的以爲這是偶然?分明楚王府已對他緊防密備,難道就不曾料得天子目的何在,以爲太皇太后出面力保蘇、楚兩府就能安保無慮?
歸化事變,衛國公帶兵出征,便是她一介女流都能洞悉其中並不簡單。
楚王虞渢,可是有算無遺策之稱,當年金榕中策劃政變,虞渢遠在幷州,都能防備在前!
天子之能,甚至不如金榕中,不過就是佔着正統的名義。
陳貴妃看着太后胸有成竹自以爲勝券在握的笑容,擔憂地把手掌放在自己的小腹。
必須要爲孩子着想,天子萬一獲勝,也會容她生下腹中胎兒,有太后在,有陳家在,皇兒至少能平安長大,可倘若……不,她不能眼看陳家覆滅,不能期望微之又微的勝算,她一定要保住孩子性命。
安好纔是最重。
相比太后與天子,陳貴妃發現自己眼下竟然更相信的是太皇太后。
康王當時險些得儲,但太皇太后也留了康王性命,並且如今委以信重。
而太后母子,早已被權勢矇蔽了良心。
所以,當陳相聽完天子囑咐,讓他返朝穩定百官心態,待大功告成,出面主持將輿論導向太皇太后安排刺客弒君奪權,甚至質疑所謂監政筆詔都是慈安宮僞造,先帝病重,太皇太后收買先帝親信詹公公盜取兵符,爲的就是篡權奪位。
衛國公府是爲虎作倀,用意是在推舉外孫虞堃登上帝位,虞堃稚齡,勢必成爲傀儡,太皇太后與嚴、蘇兩府便能把控朝政。
再看楚王態度,倘若執迷不悟,一併將其一系劃爲叛黨。
衛國公蘇軼藉着這回與北原開戰,威脅北原將領構陷,欲將歸化失守嫁禍天子與秦家。
陳相原本就不夠果決,聽了天子這番話後,冷汗直冒。
他已經被顧於問與嫡長子攜手洗腦,認爲太皇太后到底是天子嫡親祖母,痛恨的只是秦氏黨羽,無論如何也不會危害君帝,實在對天子決心與慈安宮你死我活大感震懼。
這萬一要是事敗……可真就如臨深淵。
猶豫不決的陳相來見太后,自然是領受了一番教誨,陳相頓覺自己沒了後路,眼下天子箭在弦上,不可能收手,就算他不插手,一旦事敗,慈安宮能放得過陳家?
是以陳相只好領命。
貴妃主動提出要送祖父一程。
太后甚爲贊同,她也知道自家父親的缺點,頗信貴妃聰慧,有她再叮囑一番,陳相行事纔會更加果決,確保朝中不會產生不利天子之言,而讓慈安宮罪名昭著。
可貴妃的一番話,卻是讓祖父將她暗中謄寫的一張名單交給慈安宮,並對太皇太后直言稟報,天子受秦氏蠱惑,欲行大逆不道之舉,讓慈安宮小心警慎。
陳相大吃一驚,腦子裡徹底成了一窩亂麻。
“祖父切記,此事不可交給大伯,而必須由您轉交,才能確保陳家不被牽涉。”陳貴妃苦心勸道:“我知道祖父在想什麼,倘若天子大告功成,陳家便即權傾朝野,或許還篤信,倘若我誕下龍子,將來必爲儲君,怎能背後拆臺,陷天子於不利?可是祖父有沒想過,萬一聖上事敗,陳家將會如何?”
滿門抄斬、家破人亡!
“倘若太皇太后並無防備,眼下就算知道此事,也於事無補,可倘若太皇太后已有防範,有蘇、楚兩府鼎力相助,聖上勝算極微。”陳貴妃長話短說:“陳家必須留條退路,祖父這時對慈安宮示誠,無論誰勝誰負,陳家都可自保。”
陳家不涉兵權,並沒有參與逼宮,至於輿論,無非是勝者纔有望掌控,倘若天子真能如願奪權,陳家也可造勢,讓嚴、蘇入罪,就算太皇太后供出陳相曾有“背叛”之行,天子爲了制衡秦家,也不會打擊陳家,並且陳貴妃以爲,陳家對慈安宮仁志義盡,太皇太后大勢已去,未必會陷陳家於不利而讓秦家獨大。
反過來,倘若慈安宮成爲最終勝者,天子別說帝位,性命但且難保,可陳家因爲及時遞訊,便是與政變劃清界限,才能受到寬赦。
只有這樣,她腹中胎兒的性命纔算安穩無憂。
恰恰,陳相將天子書信親手交給黃陶時,正聞有人稟報楚王夫婦與老王妃竟然入宮,黃陶蹙眉思量,懷疑楚王已經有所防範,察覺今日會有事變。
陳相越發膽顫心驚,更無猶豫,當一入宮,就立即求見太皇太后。
而手裡握着那張雖不能稱爲決一勝負關鍵,卻實在也算至關重要的名單,虞渢更是胸有成竹。
“娘娘,天子爲了掩人耳目,只好讓太后出面詔見諸多女眷,而我們,眼下卻能將這些人家的子侄男丁堂而皇之聚集起來……保護。”
太皇太后重重拍案——就這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