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可憐之人又何止千萬, 爲了一個可憐就罔顧天條,那朕顏面又何在?伯陽,你經歷千萬年載, 又如何會參不破?”玉帝站立而起, 俯視着老君, 面帶溫色。
(道教中, 認爲太上老君在人間遊歷時用的名字是李耳, 字伯陽,既是老子。)
“是呵……微臣也經歷了太多,有時候也不得不去羨慕那些朝生夕死的浮游, 生命雖暫短如斯,便也不必歷經無盡壽命, 看盡慢慢人世至親至愛分離之苦。倒也未嘗不是福氣, 我等仙神生命冗長寂寥, 到最後,或許死也都成了一種解脫……”
老君說完而後, 不急不緩擡起杯盞,看着雪花落在盛着溫熱醉酒的杯盞裡,無聲無息的消融殆盡,嘴角依舊噙着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仰頭一飲而盡。
聽此玉帝面色鐵青, 長袖之中的手掌緊握成拳, 硬生生擠出幾個字, “你在威脅朕?”
“微臣不敢。”老君放下杯盞, 語氣輕輕淡淡, 兀自八風不動,仍然一心不亂。
微臣, 見他刻意與自己拉遠了距離,玉帝心中微微一緊,眼前的皓首男子怕是九天之上唯一能克住自己的了,嘆道:“朕乃這仙界的掌權者,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看似愜意舒心。然其實也有諸多的無可奈何,即便是一路踏着無數鮮血鋪成的陰陰譎詭道,卻還是得不動聲色的走下去。不然公義何存,天道豈不便要全然傾覆?”
老君握着杯盞的手一滯,擡眼仰望着玉帝,見九天霞光在他俊臉上描繪出如鑄的輪廓,“是我……未考慮到陛下。”
“不,伯陽,朕僅想你一如既往的仁善超凡,若非逼不得已,並不願看到你也同我一般……”這句話說得極輕極輕,就如同消逝的落雪一般蹤跡難尋。
滿含情意的話語讓老君心中難免軟了幾分,溫潤的笑容在臉上綻開,“此事我自會盡數壓下,而後下界一趟,勿回讓凌烽這般順利自在。”
“那自是最好……”
落雪紛紛,樹下龍袍加身的男人似又和皓首俊顏的男子說了些什麼,而後轉身離去,他的身影漸漸隱沒在了雪景之中。一身耀金的龍袍更是襯得他白皙的臉龐如同這九天之上的浮冰碎雪一般。
天界鮮少的大雪隨之帶來的還有兩個小仙觸動了六道輪迴盤的事蹟,在沉寂的天庭中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傳的沸沸揚揚。
從此仙界再無見到這兩個小仙,據說兩人都被剔去了仙籍,貶下了凡間,受輪迴之苦,永世貧賤之命。
所有仙神無不動容,千年修爲付之一炬不說,還得永受輪迴之苦,如此重的嚴厲的責罰……
好好的動什麼輪迴盤,太不知死活了。
事實上當然不是如此,其實當日凌烽帶着千禹觸動輪迴盤後,當時便可看清世間所有是是非非,孰善孰惡。他未曾耽擱,只一心想尋找鳳亦的下落。
怎知剛尋到後守衛輪迴盤的天兵天將就瞬間而至,在把他們包圍之前,凌烽護着千禹讓其獨自逃走了,而他則被重重槍戟壓跪在了地上。
司命星君騰雲而來,正欲將凌烽壓下處置,怎知太上老君屆時趕到救下了凌烽。問清原委後也是同情不已,無奈天規倫常不能違背,於是讓凌烽在自己宮殿中靜思己過百年。
凌烽哪裡肯同意,天上一天,地下又何止如此。如若這樣下去,那鳳亦的魂體早就失了力量消散於天地之間。
趁着天將未注意,凌烽掠空而起,直接跳入了輪迴盤中,強行進入了輪迴之道,手裡緊緊拽着積存鳳亦一魂一魄的玉佩。
泯去仙骨又如何,放棄修爲又如何,只求與你一生相伴,便也足矣……
“下屬疏忽了,我這便去追回……”司命星君正欲朝人間而去,就被老君攔下。
“且慢,此事我自有安排。”
司命星君微愣,但也不敢反駁,“是。”
老君踱步到輪迴盤前凝眸看着巨大圓盤之上錯綜複雜的文字,它猶如地球自轉一般,緩緩轉動着,彰示着人間代代輪迴無窮無盡。
凌烽的記憶自是不能留,不然必然會破了人間平衡,還有那個千禹……
曾碰到過兩次,他凡心未泯,並不是個能成大道的人,若要在人間妄爲,絕不會姑息……
老君擡手一揮拂塵,一縷肉眼不可見的微光衝入輪迴盤。
凌烽,且讓我看看,凡人是否真可以做到情至荼蘼,生死蒼茫……
人間1990年,再平凡不過的人民醫院中,一聲嬰孩的啼哭聲響徹整個產房,護士爲孩子清理滿身血污時驚駭不已……
“誒?你們看這孩子手裡攥着個東西呢?”
“好像是個玉佩,應該是剛剛從他媽媽身上拽下來的。”
“不會吧,產婦應該沒有佩戴任何首飾纔對啊……”
如今殘魂何所依,何處方爲安生所?餘生流年何處去……
鳳亦茫茫飄在偌大的天地之間,距他有意識開始,已不知時間匆匆過去了多久。今日忽的心神一顫,似被什麼牽引似的,來到一家醫院前。
似乎這裡,有一種熟悉的歸屬感……
這一恍惚,竟就跟在了這人身旁二十四載……
太多的畫面衝入腦海,猶如汪洋大海中驚起的波濤駭浪,久久無法平息。
“接好了,這是第一招。”
一道清潤的聲音拉回連燁的思緒,眼前皓首俊美的男子執劍在空中劃出一道銀色的弧線,下一刻就像他襲來。
連燁雖是被回憶驚的不能自己,卻也知曉無時間去耽擱,擡劍格擋。
一起一落之間,在旁的連絕早已看出老君並無殺意,但攻勢依舊利落。
連燁一介匹夫凡人,縱然得了前世記憶,又有着超過常人的敏捷,但對於眼前的對手卻是半點威脅也夠不上。但他眉間那抹疏朗堅定的執着卻不泯不滅,依舊執着,直直的看向老君。
見他如此,老君有片刻的愣神,但手下的力道仍絲毫不弱。劍氣撩塵,在一襲凜冽的劍勢中踏風而來。
身後有想要保護之人,亦是他前世追尋了一世也未能相守的人,連燁毫無畏懼的舉劍迎上。金屬碰撞的脆響,力道之大視他堪堪後退了一大步,縱然老君收了全數仙氣,連燁勉強接住已是用盡全力,卻還是難免被強勁的劍氣震裂了肺腑。
胸口悶痛一大股腥甜涌上,強壓着纔不至於一口噴出,但滿口血液仍是從嘴角順延而下,猩紅的觸目。
“連燁!”連絕驚呼一聲,上前想要攙扶住他,卻見連燁一手用劍支撐地面,另一手對着他擺了擺,示意無事。
他這樣又怎麼像是無事……
老君收劍背立於身後,嘴角依舊帶着溫潤的笑意,“一招已是極限了罷,還是性命主要呵……”
連燁搖搖頭,擡手拭去嘴角猩紅,“前世今生,我已得太多授受,無以爲報……”說着雙膝一彎跪倒在了地上,額頭點地,喚出一句:“師父。”
魂歸本體,千禹施法結束,神識也回來了,見到連燁如此,又喊得那一句師父,怔在了當場,難道他是……
凌烽……
老君微微皺眉,輕道:“不過舉手之事,何談得上師徒。”
“往事雖不可追,但一日爲師,終生爲父,足下之恩,我永不忘懷……”連燁說着又是重重一磕,“若非如此相見,我想說的,何止千言萬語。但事到如今,即便再說什麼,也不過徒然而已。只求放過我與鳳亦……還有千禹……”
老君長嘆一口氣,手中之劍復又化作了拂塵,“當年入此取得白澤之羽,順帶將你帶回天界,如今看來,我竟不知做的對錯與否……罷了,你既已無仙籍,而鳳亦又再世爲人,那麼就到此爲止……”
說罷老君身上光華隱隱,身軀也變得不那麼真實起來, “但千禹私逃下凡,自是不能姑息,且同我回天庭接受責罰……”
千禹聽此哪裡還呆得住,驚得猛然跳起,身形一閃就要施術離開。可以太上老君的修爲如何能讓他再次從眼皮下逃過,一下就抓住他的後領猶如小雞一樣將他擰起。
“千禹……”連燁想要去阻止,老君身上光芒大作,瞬間就帶着千禹消失無蹤,徒留一室寂靜。
忽的悠遠空茫的聲音再次出現,不知從何而起,“就趁着凡人這留駐於世的短短瞬間,玩個盡興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