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靴踩在積雪上簌簌作響。
密集的腳步聲從保州西大街那頭響起,顯然人數很多。
張弘範回頭看了一眼,向傳令兵吩咐道:“去問問是哪支兵馬來援了,讓他們堵住北門,莫讓張弘道逃了。”
“喏!”
那傳令兵領了軍令,迅速便向那支兵馬迎了過去,遠遠便喝道:“總帥問你們是誰的部下?!”
“噗。”
一陣箭雨已經向這邊射來,襲向張弘範所領的一千蒙古怯薛,也將那名傳令兵射倒在地。
“列陣!殺過去!”
才趕到的兵馬中傳來了一陣陣喝令,當即便列陣向這些蒙古怯薛殺過來。
時不時還能聽到有校將在裡面喊叫着,激勵着士氣。
“巷戰,巷戰。別讓這些蒙卒逃散了麻煩。”
“先立功,纔好改頭換面……”
這些聲音遠遠落入張弘範耳裡,他聽着其實很熟悉。
畢竟都是他認識的張家舊部,彼此都還沾着親。
“十三叔?”
張弘範大怒,推開了兩個親兵,向領兵而來的將領所在的方向吼道:“天太黑你認錯人了,還不撤回去?!”
迴應他的是一陣陣喊聲,初時並不齊。
“我們降唐了!”
“這是老元帥的意思,我們歸附大唐了。”
“對口號,對口號……”
之後,聲音漸漸齊整起來。
“歸我聖朝,復我漢家江山!”
一旦這些士卒的喊聲齊整,氣勢也就越來越強。
而一千蒙古怯薛被堵在這長街上進行巷戰,本就不是他們所擅長的打法。
這邊廝殺還在繼續,遠遠又有了新的呼喊聲傳過來。
先是來自北面,之後來自南面,各個方向的呼喊最後匯聚在了一起,對種香園這一帶形成了包圍之勢。
“歸我聖朝,復我漢家江山!”
“……”
張弘範不甘地皺了皺,下令道:“退!往城南退。”
他身爲蒙古漢軍都元帥,此時在城中所能掌握的兵馬還是要遠多於叛軍的。
可惜他今夜犯了一個錯誤,錯在一開始以爲是要“揪”出叛徒,以爲叛徒只是少數,沒想到遇到的卻是這樣大規模的倒戈。
這使得他沒有更早地調動更多兵馬,此時便處在了被動。
眼下需要做的是冷靜,然後回去調兵平叛。
而此時此刻,張弘範心裡卻有了更多的懷疑與擔心。
他在想,張五郎是怎麼活下來的?爲什麼張十一郎之前說已經殺了張五郎?
~~
夜已經過了大半。
城內並沒有看到火光,也沒有出現太多的混亂。
若將今夜保州發生的一切看作是戰事,它並不激烈。但對於張弘範而言,卻越來越有危險重重的意味。
“停!”
匆匆領兵退到南面的鐘樓中,張弘範突然停下腳步,且整個人都顫抖了一下。
他擡起望筒,努力掃視着前方的城牆。
“不對,不對……這不是我佈置的防務。”
旁人察覺不出來,但張弘範卻發現,城牆上所插的旗子的位置,與他傍晚時安排的不一樣了。
還有篝火之間的距離。
整個感覺都不一樣。
張弘範吸了吸鼻子,把那冰冷的空氣,以及一絲血腥的氣味吸進鼻中。
他還在分辨這血腥味是方纔留下的,還是這附近已發生過兵變。
“總帥?”前方有人問道,之後有火把的光亮向這邊彙集過來。
“大帥,是總帥回來了!”
“九哥?!發生什麼事了?”
隨着蒙語的喊聲響起,有一隊人迅速向這邊過來,跑動時身上的盔甲發出咣噹之聲。
沒有踩雪的聲音,因爲街道上沒有積雪,因爲不久前有很多人才從這裡跑過。
“十一郎?是你嗎?”
“是我,誰叛了?賈文備叛了嗎?”
火把的亮光中,張弘範已經能看到張弘慶。
“是,賈文備叛了。”他道:“你快去調集你的兵馬,隨我平叛。”
張弘慶並不轉身回去調兵,而是繼續向前,嘴裡問道:“九哥你受傷了嗎?”
忽然,張弘範從身旁的士卒手裡搶過一柄小斧,猛向張弘慶擲了過去。
“殺了他!”
斧頭正中張弘慶的肩甲,“當”的一聲重響,火花四濺。
張弘慶像是一隻被踩中的野貓一樣慘叫起來,栽在地上痛苦地滾了兩圈,肩上血淋淋一片。
“啊!啊!”
“給我殺了他!殺了他……”
等張弘慶再站起來,一條胳膊已經是晃晃悠悠,如同快斷了一般。
“大帥!大帥!”
“快!快殺了老九!”
張弘慶面目猙獰,一會痛叫,一會又衝麾下將領大吼。
“還有兀古帶,我要他的頭立功,快去!快去……”
~~
“快走!去找大王!”
張弘範還在奔走,他暫時沒有時間去分析前因後果,不太確定城中還有哪些將領值得信任。因此決定先去找兀古帶。
那蒙古怯薛千戶加瓦已經開始質疑張弘範的統兵能力,只是對保州城並不熟悉,才肯繼續聽張弘範的命令。
他們又向東趕去,還未看到蓮池別院,前方忽然又是一陣箭雨。
“嗖嗖嗖嗖……”
“張弘範在這裡!”
又是許多士卒倒下。
“史杞?”
張弘範很快便認出這是哪一支兵馬,竟是在唐河畔俘虜來的兩千史家的兵力。
這些人原本已經被卸了盔甲與武器,此時卻又披甲持弓。
“加瓦!”張弘範喝道:“我們殺過去,與大王匯合!”
“殺過去……”
夜色裡那泛着光的雪終於成了血水。
待張弘範終於殺出一條血路,趕到蓮池別院前,卻是愣在了那裡。
目光所至,只有一地的狼藉。
原本精美的雕欄畫棟被燒成焦炭,堆成一個個火堆,周圍是數不清的馬糞。
卻根本看不到兀古帶與他的兵馬。
“大王呢?”
“那邊!”
加瓦擡手向東一指,大喊道:“大王往那邊去了,聽到了嗎?!”
確實有殺喊聲從東面傳來。
隔得很遠,因此聽得不太清楚,但可以確定,那是今夜戰況最激烈的地方了。
“走!”加瓦道:“我們隨着大王突圍。”
……
天光微亮。
保州東城門前到處都是屍體。
受傷的人和馬倒在地上慘叫、嘶鳴,構成煉獄一般的場景,可以看出兀古帶爲了逃出保州城是不惜一切代價。
兀古帶也是幸運的,發現城中有不對勁,第一時間就帶兵出城。
但等到張弘範趕到之時,叛軍已經佔據了東城門。
甚至,叛軍已經豎起了一面唐旗。
加瓦領兵拐到東城大街,見到的便是那緊閉的城門。
他猶不甘心,喊道:“殺出去!”
“走不掉了!”張弘範一把拉住加瓦的馬繩,喝道:“你逃不掉了,跟我平叛,還有機會守住保州……”
“滾開!”加瓦依舊在呼喝號令剩下的蒙古怯薛衝鋒。
“我是蒙古漢軍都元帥!我命令你冷靜!”
“滾開你這個漢人,我要回草原!”
加瓦揮動彎刀,逼退了張弘範。
他纔不會爲了守住保州城與唐軍拼命,他留在這裡本是爲了驅趕中原的漢人去戰鬥,用中原人的性命去守住中原。
就算守不住,他大可以退回廣袤而豐美的大草原。
他策馬奔向那緊閉的城門,對這個城池毫無眷戀。
“長生天!保佑你的子民!”
“嗖嗖嗖嗖……”
加瓦摔在馬下,倒在了血泊裡。
很快,有人上前哄搶他的頭顱,“噗噗噗”地劈爛了他的脖頸。
長街另一邊,被僅剩的百餘親兵擁簇着向城內逃去的張弘範感受到了無比的失望。
其實,他效忠的忽必烈也隨時可以逃回草原。
他效忠的人根本不會與他同心協力作戰。
失望之下,張弘範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東城城門上插着一杆將旗。
那將旗上,一個“董”字在朝陽下顯得那麼刺眼。
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
整夜,一次次奔逃,一次次被背叛。張弘範卻依舊可以冷靜下來。
他已經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二姐兒?是二姐兒……”
回想起來,那日在張府書房,張文婉分明就是聽到了他要殺張五郎之事。
他追到後院時,張文婉已經把消息交給了路過的那一隊婢女其中一人。
之後,消息由靖節傳出,遞給了張五郎。
所以張五郎早有防備,沒有被誘殺……
想到這裡,張弘範忽然又想到了張十一郎揉脖子的樣子,於是他能想像到張五郎把刀架在張十一郎脖子上逼他投降的場景。
張五郎爲什麼能做到這點?
因爲所有人都在幫他。
張二郎是故意說謊的,明明把舊虎符交給了張五郎,卻故意說在賈文備處。
“不對。”
張弘範忽然喃喃道:“賈文備還沒有投降,舊虎符一直就不在賈文備手裡……走!去找李庭、賈文備。”
他終於振奮了些,心想,李庭、賈文備至少比兀古帶可靠。
“哈。”張弘範甚至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向身邊的親衛道:“不該來找兀古帶,該早些去與李庭匯合。”
……
一根長杆上掛着一顆人頭,出現在了張弘範面前。
“李庭?”
張弘範嚅着毫無血色的嘴脣,轉頭四下看去,已找不到退路。
他看到那根長杆之下,賈文備騎着馬正向這邊而來。
“賈仲武?連你也叛了嗎?你不記得陛下對你的重恩了嗎?!”
“重恩?”
賈文備十分非常生氣,用力一踢馬腹便向張弘範這邊衝過來。
“張九,你知道我一整夜都在帶兵守着萬卷樓嗎?!”
“別過來!”
“萬卷樓若有一點閃失,我父便是從墓中爬起來也要打殺了你!”
大喝之聲蓋過來,賈文備顯然有滿腔的怒火與怨氣要泄。
張弘範卻是不肯再與他多說,轉身便逃。
“走!突圍!”
~~
而另一個方向,張弘道也在迅速趕來,臉上帶着焦急之色。
“大帥,你看。”
一擡頭,張弘道只見東面董文用的兵馬正在迅速包圍向那一片街巷。
他微微皺眉,下令道:“快去,拿下張弘範。”
“大帥。”有人上前,低聲向張弘道提醒道:“只怕你救不了他了,算了吧?”
“我沒有想救……”
張弘道轉頭便低喝了一聲,話到一半,他卻是停住了,轉而喃喃了一句。
“整頓乾坤事了,歸來虎拜龍庭。”
這是張弘範的詞,如今讀起來,張弘道卻是覺得自己像是搶了弟弟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