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押解着趙氏餘孽的車馬終於緩緩駛入了南薰門。
全久與幾個宮人同坐一車,旁人都掀開車簾向外看着,唯獨她一言不發,始終緊緊抿着嘴。
她心裡帶着莫大的恐懼,因她始終覺得趙衿必然要害她。
還有閻容,閻容絕不是一個大度女人。
但她並不會坐以待斃,她已經有一個計劃……
進城行了沒多久,馬車忽然轉向。
而前方,文武官員的隊伍卻還在沿御街往前,獨獨她這一輛馬車不同。
“怎麼?”
全久一個激靈,心中自語道:“這麼快就來了,趙衿、閻容……你們來啊,有本事殺了我。但若殺不了我,你們早晚還要被我踩在腳下。”
她警惕地看着四周,直到馬車終於駛進了一間普通的三進院落。
門前有幾個士卒看守。
她留意到這些士卒多少帶着些殘廢,應該不是些精銳,更可能守衛這個宅院是一個頗爲清閒的好差事,故而交給他們。
那這裡很可能就是趙衿、閻容打算關押她的地方。
然而,當馬車在院中停下,全久下了馬車,轉頭一看,竟見到前院有個老婦被人扶着出來。
這老婦滿頭白髮,走路時拄着拐,身影有些眼熟。
再仔細一看,似乎是……謝道清?
全久首先是愣了一下,覺得好生荒謬。
謝道清就這樣穿着普通衣物,住這樣普通的院子?
更荒謬的是……她掐死了楊淑妃,並命人將屍體推入海中,爲的就是當太后。結果到頭來還要與謝道清一起住?
全久不相信,轉頭四顧,忽然更希望能見到趙衿與閻容。
謝道清盯着全久的馬車看了一會兒,待幾個宮人揹着布包袱下來,馬車便走了。
沒什麼金銀細軟。
謝道清遂失望地嘆息一聲,道:“你也來了。禥兒在裡面,進去吧。”
全久眼睛更張開了些,感到愈發吃驚。
她吃驚於謝道清這麼快就適應了這種尋常人家的生活,已毫無雍容之氣。
稱什麼“禥兒”,以前都是稱“官家”。
“此處是國公府?”全久問道:“我聽聞……被封爲瀛國公。”
“這便是瀛國公府,開封如此貧瘠,無怪乎先帝不要三京……”
謝道清喃喃着走遠了。
全久再次打量了周遭,方纔向後院走去。
未到東廂房,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藥味,她推門進去,先是見到一個女子正坐在小凳上哭,再轉頭一看,趙禥躺在裡間。
全久勐地又感到一股不適,退了兩步,回首向門外看去。
她忽然無比盼望趙衿或閻容來。
這才足以證明,她還配與她們相爭。
而不是守着這個亡國奴、廢物、病秧子、蠢材度過餘生。
“對,她們還不知道我來了,也許李瑕會先召見我……”
此時坐在屋中的女子回過頭,有些訝異,起身喚道:“聖人?哦,夫人。”
“王清惠?你怎麼在這裡?”
“回夫人,我們到了開封之後,李……陛下便賞了國公這間院子,允國公的嬪妃自願留下。”
全久問道:“那如何只剩你了?”
王清惠又落了眼淚,應道:“衆妃嬪原本都是在的,後來聽說唐律允許她們和離,初時她們還怕在開封過不下去,後來各自覓了夫家……到最後,連俞修容也離開了。”
全久想到俞修容也是絕色,不由問道:“她嫁了誰?”
“似乎是改名易姓給一位姓宋的大將軍續絃,她說因對方姓宋,可寄託她的哀思……”
全久不耐聽俞修容這些哄鬼的話,問道:“你呢?爲何不走?”
王清惠低頭不語。
“罷了,知你是個忠心的。”
全久說罷,眼見王清惠接了她的行李要往主屋裡放,她卻不願與趙禥同屋,又道:“慢着,國公既在病中,莫打攪他,我住你屋裡。”
“是,夫人。”
……
相比過往,亡國後的日子清貧了許多。
所幸李瑕不是女真人,其實並沒有太過爲難她們這些人。
甚至不禁止她們出府,只是不能離開開封。
全久一直等着趙衿、閻容來,卻始終沒等到。
而趙禥還沒病死,她只能繼續與王清惠同住。
有時深夜醒來能聽到王清惠在夢中呢喃着“陛下”二字。
“陛下……”
全久心中冷笑,趙禥這一灘爛泥走到窮途末路,竟還有女子對他失志不渝,真可謂是感天動地、荒謬至極。
她覺得自己這個丈夫若不是有那帝皇的身份,給王清惠倒夜壺都不配。
“這癲狂的世道,所有人都瘋了。”
被王清惠的囈語擾得睡不着,全久不由翻身而起,趿了鞋,坐在窗邊,就着月光翻看王清惠的書籍。
纔拿起一本書,便看到下方壓着幾張紙。
那是王清惠纔到開封時的詞作了。
全久看了看,微微搖頭。
連她都知道,如今聖明天子在位,這種悼念前朝的詩詞作得再好,時人已不再捧場。
“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
“曾記得、春風雨露,玉樓金闕。”
“名播蘭簪妃后里,暈潮蓮臉君王側……”
看到這裡,全久更是冷笑。
就趙禥那孱弱模樣,還“春風雨露”“暈潮蓮臉”,自欺欺人而已。
再往後看,詞寫得卻是好的。
“忽一聲、顰鼓揭天來,繁華歇。”
“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
“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
用的是《滿江紅》的詞牌,可大宋最着名的《滿江紅》只有一首,其餘的寫得再好,更像是嘲諷。
全久懶得再看了,放回了手裡的詞箋,心想王清惠這女子該是愛慕榮華的,寫這些,寫的哪是趙禥?
寫的是帝王宮闕,寫的是皇家……
想到這裡,全久忽然一皺眉,起身,緩步走到榻邊,看着王清惠睡夢中的容顏,低聲問了一句。
“你見到李瑕了嗎?”
“陛下……”
王清惠再次囈語,更添一抹羞意。
全久恍然。
先見了那般官家,再見了那般帝王,哪個不愛慕?
世間哪有那麼多失志不渝,俱是踩低捧高。
全久莫名怒心上涌,拿起擺在几上的簪子便要刺王清惠。
然而,須臾之後,她卻停下了。
“不,她對我有用。”
~~
睡夢中,王清惠感到有人摟住自己的腰。
她微微蹙眉,呢喃道:“陛下,奴婢是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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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入宮服侍嗎?”
身後突然有人問了一句,是女聲。
王清惠勐地驚醒起來。
“夫……夫人?”
“你想入宮服侍嗎?”全久又問道。
“我……我不知夫人在說什麼……”
“聽我說。”全久道:“我有辦法,但往後,我需要你幫我。”
“我真的不知……”
“在北上的路途中,我已收買了留夢炎,讓他在天子面前爲我說好話。”全久喃喃道,“但只憑我,栓不住他的心。”
她說着,伸手在王清惠臉上摸了摸。
燙得厲害。
“到時,我再給你一個‘暈潮蓮臉君王側’的機會,可好?”
“夫人……”
王清惠驚慌不已,也不敢躲開。
全久遂笑了笑,感到一切都在掌握……
她已做好了準備。
只是,時間一天天過去,她卻還沒能夠見到李瑕。
漸漸地,她感到越來越坐立難安。
“爲什麼?”
一直以來都十分端莊的全久開始咬着手指,每日喃喃自語道:“爲什麼你們都不來?”
“夫人,不好了!瀛國公的癲癇又發作了……”
忽然,有個想法冒進了全久的腦海。
讓趙禥去死。
“對,趙禥只要死了,李瑕一定會派人來,我便有機會接觸到他。對,聽說曹喜已經入宮了……”
全久思來想去,越來越難摁住這個想法。
等她再回過神來,手裡已有一條在水盆裡打溼的帕子。
此時趙禥已發完了癲癇,正躺在榻上。
全久便走了過去。
“別怪我。”她低聲道:“你該死,在你當皇帝這些年,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帕子勐地被按到了趙禥口鼻之上。
趙禥驚醒,開始掙扎。
然而他實在是太孱弱了,拼命揮動着手,卻始終無力推開全久的胳膊。
他只能瞪大了一雙驚恐且無神的眼,無力地看着眼前這個美麗又狠心的女人。
全久按了不多時,忽感到手掌下的人沒了反應,定眼一看,趙禥維持着一個恐懼的表情,已然沒了氣息。
他脆弱的程度,連全久都沒有想到。
“哈?亡國之君……”
~~
銅鏡前映出一張清冷又美麗的臉。
全久戴着孝服,注視着自己。
這張臉有種失去血色的白,連嘴脣也顯得蒼白。
她遂四下看了一眼,小心地從袖子裡掏出了口胭脂,輕輕抿了抿。
再看銅鏡,裡面的女子瞬間明豔了許多。
“陛下。”她很輕聲地念叨道:“臨安鞠場一別,八年未見了。”
……
風吹過檐角的風鈴,有紙錢的灰盡揚起。
“提點內器庫曹大官,奉御旨弔唁故瀛國公。”
全久連忙起身,趕了出去,果然見到了曹喜。
“夫人節哀。”
“爲我想辦法,我要見陛下。”
曹喜看了眼擺在大堂的棺材,明白了全久要見哪個陛下,遂道:“陛下已經啓程回長安了。”
“什麼?”
全久一愣,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夫人不知道這短短兩個月,陛下做了多少大事。”曹喜道:“如今修黃河之事已在大朝會上宣過,陛下便啓程回長安了。”
全久雙目中的神彩迅速暗澹下去,喃喃道:“我呢,我怎麼辦?”
曹喜似乎笑了笑,寬慰道:“夫人放心,馬上就是太平盛世了。夫人也能過得很好的……前些日子,新任禮部侍郎江相公與工部尚書聯名上了封奏章呢,說要一掃天下女子倚仗男子的風氣,需由造甚‘工具’起,具體的奴婢也不知道,總之夫人不必太過緊張。”
全久卻只是搖頭。
曹喜絮絮叨叨許久,她忽然一把拎起他的衣領。
“留夢炎呢?他沒爲我進言嗎?我分明告訴過他了,我與李瑕是舊相識。你知道嗎?我們這些深閨女子,少女時能得見幾個男子?留夢炎沒告訴李瑕嗎?!”
曹喜嚇了一跳,蘭花指不停揮動。
“瀛國夫人,別這樣……都過去了……大宋都亡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得過新日子啊瀛國夫人……”
“別叫我瀛國夫人!”全久忽然尖叫一聲,全然失去了過去的端莊,“我不是什麼瀛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