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李瑕看到了這宋朝的腐朽傾軋,卻也感受到了臨安的繁華。
小小的宮城擠在杭城最南面山區,既不佔西湖美景、也不佔錢塘江潮。
城中瓦市二十餘座,大街徹夜燈火不絕,沿街皆可擺攤,門類百般,琳琅滿目。
所謂“天下所無者,悉集於此”,市井文化盛極。
百姓閒聊也敢議論官家幾句,高官顯貴也能和走卒販夫同堵在一條路上。
得益於這份繁榮,貧苦之人只要肯賣力氣,也不太容易餓死。
仗勢欺人或許有,剝削壓迫或許有,但相比於北面,它的殘酷都隱在暗處,絕不至於明目張膽,街上死一個人都能驚動官府。
百姓不必擔心走在路上遇到一個蒙古人,會被對方肆無忌憚地當成獵物射殺。
因這城中全都是大宋子民,而不是驅口、賤民。
這次,李瑕有一瞬間也想過到北面去,他有自信能闖出一番天地。
但他忽然想到,就算成了世侯,經常會遇到如赤那一般的蒙古子弟,隨便可將他治下之民當作驅口擄掠殺害。
沒有一個秩序可以阻止,哪怕只是個腐朽的秩序。
那時怎麼做?
忍一忍當然也就過去了,其實一個赤那也殺不了幾個人,北地對武將管治更寬鬆。
但他不想去忍。
這裡有傾軋、有腐朽,但比起戰場、比異族統治之下的地方,這裡依舊是天下最安穩之處。
哪怕說是比爛的時代也好,至少他與老弱病殘的同夥們,終是沒在臨安丟了性命。
他們在杭城大街逛了一圈,採買了許多物件,頗有恣意暢遊之感。
晚間到豐樂樓吃飯,李瑕頗爲大方,要了個雅間,點了最好的炒菜。
這次高明月避無可避地要和大家同桌,因知道她的性子,李瑕與高長壽在每道菜端上來後馬上夾了一些,擺在她與韓巧兒面前,省得她們起身去夾。
總之這一羣人都在適應着相處,包容各自奇怪的習慣,比如李瑕生活講究、劉金鎖說話吵鬧……
正吃到開懷,敲門聲響起,有人推門進來,卻是龜鶴莆。
龜鶴莆只探頭看了一眼,李瑕已站起身,手裡還拿了一個包袱。
“走吧。”
“是,阿郎就在隔壁。”
走過長廊,聽到有個雅間裡傳來呼喝聲,是有人在鬥蛐蛐。
龜鶴莆推開的卻是另一個雅間的門,賈似道正獨立在窗邊看着西湖。
“非瑜來了啊,聊聊?”
“賈相今日與官家蹴鞠,是贏是輸?”
“榮王輸了。”
兩人都沒再提這次的事,總之是賈似道沒能保住李瑕,任李瑕自己掙到的出路。
箇中微妙,也無甚好說的。
賈似道笑了笑,示意龜鶴莆接過李瑕手裡的包袱,道:“情報給全了?”
“是。”
“這是韓巧兒背下的,你還與我吹噓記性好。”
“無妨了,現在你動不了我。”
“別太傲,不過是一小縣尉,亳無根基,我輕易可抹殺了你。”
“嗯。”
李瑕也不在乎,他傲又不是因爲縣尉這官職。
賈似道嘆息道:“你也看出來,樞密院並不重視你這份情報,因爲無用。”
“無用?”
“北地之事,賦稅、人口、蒙古汗庭派系,知道了又如何?收復三京尚且無能爲力,豈能管那麼遠。”
李瑕道:“派使節北上,接觸楊果之事呢?”
賈似道搖了搖頭,道:“時機未到。”
“那我去找趙葵。”
“三京敗事者有何用?”賈似道拍了拍李瑕的背,道:“急甚?等西南戰事告一段落,此事我應承你,至少,要有場勝仗才行。”
“又想將我當棋子擺佈?”
賈似道哈哈大笑,道:“你慣是如此,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都答應你了還說什麼。”
他笑罷,臉色方纔鄭重起來,又道:“閻馬丁當或可一時助力於你,但論政見,滿朝上下,唯我與你相同。往後倚仗誰,你須心中有數。”
李瑕心知他說得煞有其事,實則還是爲了拿捏住自己,也懶得應他,又“嗯”了一聲。
賈似道遞過一封書信,道:“再給你一封引見信,有事可去找呂文德。”
說着,又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冊子,道:“送你的禮物,收了吧。”
“謝了。”
“有事給我通個氣。”
“好。”
“你重諾,我信你。”賈似道得了這一聲好,灑然一笑,轉身便走。
李瑕拿起桌上的書冊翻了翻。
這是賈似道爲官以後寫的心得……
只看幾句,李瑕便已對這宋朝官制有了另一番領悟。
這確實是他目前最需要的東西。
從這點上看,賈似道爲人處事、招攬人心的手段高丁大全不止一籌。
李瑕將冊子收入懷中,走過長廊,正見賈似道主僕走進那間鬥蛐蛐的廂房,廂房中幾個氣度不凡之人圍在桌邊……
~~
“賈相回來了。”
“誒,說過了,出來玩,叫字號即可……”
正在鬥蛐蛐的幾人中,甲辰科狀元、秘閣修撰留夢炎正掏了銀子放在桌上。
他聽到推門聲,一擡頭,看到李瑕從長廊走了過去。
留夢炎微微苦笑着,復又低下頭,心裡想到的張弘道那封來信。
張五郎居然要求自己殺了李瑕,簡直莫名其妙,遞消息就遞消息,怎能殺人呢?會被賈相看出來的。
幾番推波助瀾,李瑕都不死,馬上要去西南上任了,還有甚辦法?
心念一轉之間,只聽到滿屋呼喝。
“咬它!咬它啊……”
~~
從豐樂樓吃了飯回來,高明月留意到李瑕整夜都沒做那些平時雷打不動的鍛鍊。
她躲在屋中,趴着門縫看去,看他在院中踱步、沉思。
大堂裡有吵鬧聲不時傳來,是在收拾物件,準備離開臨安了。
高明月於是也去整理行李,覺得心裡有些亂。
“都早點睡吧,天一亮就出發。”
隨着這一句話,燈芯巷的小宅安靜下來……
李瑕回到屋中,解了衣裳,換了包紮傷口的布帶。
忽然,他一轉頭,警惕起來。
“誰?!”
屋中高長壽迅速驚醒,問道:“是殺手?”
李瑕點點頭,持起長劍,推開門出去。
中秋前夕,月色明亮,滿院生輝,院中卻是半點人影都無。
“是誰?”
“宋廷之人誰都不敢現在殺我,只能是孫家或潛通蒙古之人。”
“跑得倒快。”
“路上得警惕些了……”
對話聲傳進高明月與韓巧兒屋中。
高明月正抵着門站着,輕輕捶着心口,只覺驚魂未定。
哪有什麼殺手,不過是想看一眼他受傷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