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崍,固驛。
邛崍自古有“天府南來第一州”之稱,此地飽經滄桑,西晉之後,爲僚人、南詔、吐蕃所擾。近年來蒙宋戰亂不息,此地早已是滿目荒涼。
四野並無人家。
北邊的南河靜靜流淌,西面的崇山峻嶺如沖天的高牆。
一道官道從西嶺中蜿蜒而來,直抵在南河浮橋邊。
破舊的驛舍周圍建起了許許多多的營帳,麻袋堆積成山。
單輪板車圍在營地之外。。
一看便知是宋軍糧草堆積之處。
守營的宋軍立在那,似因太過疲憊懶得走動。
突然,一聲大吼打破了這夜的寧靜。
“敵襲!”
號角聲兀地響起,劉黑馬的蒙軍不再悄然潛行,毫不猶豫發起了衝鋒。
馬匹提速很快,噠噠的馬蹄聲響動起來,漸漸勢如奔雷。
箭如雨下,之後,一道黑色的洪流,猛然撞進營帳之中。
“點火!殺!”
火勢起得很快,一點就着,火龍竄起、翻滾,貪婪吞噬着麻袋、帳篷,燒紅了半邊天。
夜幕被驅散,眼前大亮。
……
名叫“札拉嘎夫”的蒙卒驅馬踏進了營地。
他是紐璘麾下,在紐璘大敗時僥倖逃出了宋軍的殺陣,因對地勢熟悉,今夜奉命爲劉黑馬作嚮導。
他左手拋出火把,右手的彎刀一揮, 砍翻一個驚慌失措地從帳篷裡衝出的宋兵。
“額秀特……”
札拉嘎夫彷彿聽到了句熟悉的罵聲。
他愣了一下, 轉頭四看,見宋軍的反抗並不激烈。
在火光中奔走的宋兵全都沒拿兵器,沒穿盔甲,只在那慌亂奔走。
札拉嘎夫低頭看去, 只見到那被自己砍倒的宋兵屍體還躺在地上, 穿的是宋軍的裡衣不假,但額上的頭髮被剃了一半, 分明像個蒙人。
“額秀特!”
札拉嘎夫大罵一聲, 撥馬便向劉黑馬所在處趕去。
此時,營寨裡已響起許許多多蒙語、漢語的大喊聲。
“我們是都元帥紐璘麾下的勇士……被俘虜的勇士……”
札拉嘎夫大怒, 暗道這些該死的傢伙,竟被俘虜了這麼多。
哪怕不能隨都帥元戰死, 就不能像自己一樣及早突圍而出嗎?!
鳴金聲突然響起。
不需要札拉嘎夫再去報信, 劉黑馬已發覺了不對, 下令撤軍了。
“走!”
札拉嘎夫一夾馬腹,卻是被後面衝上來的騎兵撞了一下, 他退了兩步……
突然。
“呼……”
山風吹來, 傳來了低沉卻嚇人的聲音, 遠處天光一亮。
天亮了?
札拉嘎夫眯着眼,向東眺望。
他揉了揉眼, 又轉向南邊……
“是火!是火!”
“轟!”
不僅是四面的山野有大火熊熊燃燒,宋軍營寨中突然炸出巨響, 火勢沖天。
那是一堆燃燒的麻袋突然炸開。
“轟!”
火龍一怒,直衝雲霄。
札拉嘎夫嚇呆了。
他這輩子,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火柱,十餘丈的高度, 聲勢駭人。
“別燒了!不是糧草!不是糧草……”
來不及了, 宋軍那所謂的“糧草”已接二連三的轟然燃燒,火勢襲捲向地面, 點燃荒草。
那荒草中顯然是潑了火油的,火蛇迅速地奔襲,將蒙軍裹在其中。
“啊!”
聽着這撕心裂肺的慘叫,札拉嘎夫猛然一個激靈。
有軍號在響, 但慘叫聲更大聲, 完全把那軍號的聲音蓋下去。
札拉嘎夫沒心情聽劉黑馬還在下什麼命令。
比牛馬還要愚蠢的色目元帥,竟能中了南人的計。
“咴咴咴!”
札拉嘎夫跨下的馬匹反應速度比他還要快得多,受驚之後根本不等札拉嘎夫驅趕,已瘋了般向東狂奔。
一路上, 全是慌亂的蒙卒,馬匹撞在一起,怒罵聲、慘叫聲、馬嘶聲……好不容易,札拉嘎夫撞出了戰場。
他再一次突圍還生。
吹來的風也帶着嗆人的煙。
“咳咳咳……”
但他擡頭一看,只見東邊的火勢已包圍過來。
驚鳥沖天而去、野獸亂走,噼裡啪啦、噼裡啪啦……
“過不去了!”
像是對馬匹喊叫,像是讓身後的同袍別再撞上來,札拉嘎夫大吼一聲,迅速勒馬向北。
他知道北面有一條河,只有河流能在這時候救命。
一邊逃命,一邊解掉身上的甲,札拉嘎夫還回頭去看一看劉黑馬的令旗。
混亂中早已找不到那杆旗幟。
但顯然,劉黑馬沒領兵向北突圍。
色目元帥就是蠢,逃都不知往哪逃……
火勢已越來越大,札拉嘎夫咬了咬牙,驅馬迅速奔過火牆。
“啊!”
熾熱的火焰灼燒着他,他痛得撕心裂肺。
但他必須衝過去,否則很快就要被薰死。
終於,“噗通”一聲,他縱馬跳進了河流。
與他同時衝出火海的還有十餘名蒙卒,紛紛大喊着,渲泄緊張的情緒。
“額秀特!”
札拉嘎夫泅在滾燙的水中,放聲大罵。
他再一次從戰場上逃脫生天……
“噗!”
箭從對岸襲捲而下,其中一支利箭透過札拉嘎夫的胸膛。
血在水中盪開,他身子一沉,一會兒浮起,無聲無息向下遊漂去……
~~
“放箭!”
楊奔站在南河北岸, 臉色冷峻。
對岸的大火照得他眼睛發酸, 他卻始終凝視着那大火, 計算從火中衝出的蒙卒數量……
楊奔曾在兩夾巖上與劉金鎖說過“殺招不在這裡”, 真正的殺招在此, 固驛, 出了靈關道之後的第一個驛站。
依李瑕料想,一旦放出假消息,以劉黑馬對地形的把握,極有可能會來此。
哪怕劉黑馬沒算到。南北官道上還有三個這樣的伏擊點。
那些堆積的麻袋裡也並非糧草,而是火藥、火油、乾柴。
慶符軍押着俘虜忙了許多天,並非是從靈關道運糧食,而是從成都搬引火之物佈置埋伏。
終於,一場大火燎天,蔓延方圓十餘里,燒紅了半個邛崍。
“孃的!”劉金鎖率兵從北面的埋伏點趕來,狂呼道:“我早說我來守邛崍,換你去守大邑。果然,蒙韃是來攻邛崍!”
到了這個時節,劉金鎖又開始不穿衣服了,光着個膀子,身上的紋身被對岸的火光照得紅彤彤,更添一份香豔。
他湊近了楊奔,又大笑着問道:“哈哈哈,這下,韃賊劉黑馬跑不掉了吧?!”
楊奔掃了劉金鎖一眼,有些嫌棄,道:“不好說,我現在還沒看到劉黑馬從這邊突圍。你看,蒙韃只有散兵衝出。”
“那他太慢了!”
劉金鎖聲音很大,因爲對岸的火燒得太旺,響聲太大。
“只有北面有河,他不從這邊突圍,還能走哪?!”
楊奔皺眉,道:“連你劉大傻子都能想到,看來,劉黑馬不會從北邊突圍了。”
“哈?你在罵我?!”
楊奔思忖着,懶得理會,自語道:“劉黑馬是名將,不會輕易束手就擒,但還能從何處突圍呢?南面?”
劉金鎖大步上前,道:“喂!我把援兵排開?”
“不。”楊奔道:“你帶兵往南邊增援宋禾。”
“我說楊臭臉,你是不是傻?都說了,只有北面有河。”
“人家是名將,不會這般簡單!快去!”
“再是名將,遇到火也只能用水來克啊!”
“劉黑馬再無動作,他全軍便要被煙氣薰死。眼下不來,必是往別路去了,明白嗎?!”
劉金鎖撓了撓頭,道:“也有道理,你說的不錯!”
楊奔心中依舊有些沒底,喃喃道:“你知田忌賽馬嗎?”
“哈?”劉金鎖將耳朵湊過去,問道:“田雞殺馬?菜?”
“田忌賽馬!孔將軍是中等馬,對陣攻成都的蒙韃,是下等馬;阿郎是上等馬,去襲斬龍山營地,蒙韃守軍是中等馬;固驛蒙軍是上等馬,由劉黑馬親自率領……”
“那我們是幾等馬?”
“阿郎不強求我們擊殺劉黑馬,你說呢?”
“不殺怎行?”劉金鎖大吼道:“管他黑馬白馬、上馬下馬,爺爺定將他捅成死馬!好個狗廝,還敢與爺爺作本家!”
“那你還不快去南面支援?!”
“好!”
劉金鎖提槍便走,領兵從東面繞過大火,往南去支援。
時間一點點過去。
從大火中突圍而出的蒙軍散兵越來越少。
終於,火中的動靜越來越輕。
楊奔看着眼前的大火,愈發確定劉黑馬要麼往南突圍了,要麼馬上便要被薰死。
“死吧,劉黑馬。”他冷笑着,昂了昂頭。
突然。
“咴律律!”
幾匹快馬從火中猛竄而出,摔進河中。
水花濺起,發出“嘶”的聲響。
楊奔吃了一驚,轉頭看去,只見火光中涌出數不清的身影……
“放箭!”
“啊!”
蒙卒慘叫聲驚天動地,卻是一個接一個衝進河水當中,也不反攻,徑直向下遊漂去。
這是有組織的突圍。
劉黑馬竟是集結了大火中的所有蒙卒,忍着煙熏火燎,一直等到宋軍防禦鬆懈,方纔迅速突圍。
楊奔兵力不足,箭雨竟是不能盡數殺了他們。
“放箭!”
“咳咳咳……”
漫天都是咳嗽聲,越來越多的蒙卒死在河中,卻已有人開始向東遊走……
“放箭!”
“佰將,沒有箭支了……”
“給我沿着河追,絕不可放走劉黑馬!”
楊奔大吼一聲,臉色愈發冷峻。
他真的太想斬殺劉黑馬這個名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