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文德追着莫哥,本是要將蒙軍趕出川蜀。
這日,哨馬回報,蒙軍到劍門關閣道不入,已安營下寨作嚴守之態。呂文德一聽就猜到了大概。
蒙軍都到眼前了卻不過劍關門,只能是因爲前面有宋軍,甚至已經攻下劍門關。
有這個實力又能出現在這裡的宋軍將領,不難猜。
接下來的局勢,呂文德也能推演出來。
李瑕還在打劍門關的時候,莫哥都不肯殺過去。等打下關隘,莫哥肯定更不願意攻堅了,一定會掉頭走米倉道。
能放蒙軍走嗎?
原本是能。
原本呂文德覺得這仗只能打成這樣了,夠了。
但現在李瑕堵住了一頭,他呂文德親率大軍趕過來,卻堵不住另一頭,面子呢?
才入蜀任帥,丟這麼大一臉,節度使的威風在哪?
呂文德臉色又陰翳下來。
他不僅好嫉妒、貪財,他還好面子、跋扈。
說起身上的毛病,他太多了。
但還真就不怕死、不怯戰。
從一介樵夫,一刀一槍從血海里殺成了兩鎮節制使,從西南打到京湖,從京湖打到巴蜀,他什麼時候望風而逃過?
簡單來說一句話。
“老子是大宋第一武將!你能打的敵人,老子也能打!但打完仗,功勞是老子的!你敢跟老子論功勞,老子弄死你!”
他就是這麼一粗人,不識字,不搞孔夫子那套禮啊、讓啊的。
主意定了,那就是不能被李瑕比下去,必須跟莫哥打。
但這仗……卻也太難打。
要堵住米倉道,首先就得收復巴中。
蒙軍是騎兵,步卒肯定沒辦法比蒙軍先到。
那就只能分兵,大軍先擋住蒙軍,派小股兵力奪下巴中。
攻城傷亡重,讓向士璧、劉整這些猢猻去……打下了,功勞是他呂文德的。打不下?軍法處置。
這麼一分兵,三萬人就剩兩萬五千人,要在野戰中阻住蒙古五萬人,一定打不過。
那就讓李瑕帶兵出來,前後夾擊。
能不能勝另說,先拼他孃的。
……
呂文德既有了戰略,半點不婆婆媽媽,馬上便派哨馬繞過蒙軍,去劍門關遞信。
他一邊等李瑕回覆,一邊立刻便開始在嘉陵江兩岸佈防,切斷莫哥東向巴中的道路。
這種數萬人的大戰役,全然不同於數千人旳拼殺,搶佔要地駐軍纔是第一要義。
雖是初次入蜀,呂文德卻對地勢成竹在胸,首先派兵佔的就是大獲城附近、閬中一帶。
呂軍家被稱爲“黑炭團”,將領基本都是呂文德親族,以及家鄉的樵夫、炭農。
這些人向來與他一心,俸祿豐厚。隨呂文德轉戰四方,哪怕到播州、羅氏鬼國那種窮山惡水,也從不叫苦叫累,確實是百戰之師。
“兄弟們!老子這次不是鬧着玩。立了功,全都加官進爵,哪個敢挫了老子的威風,他孃的就埋在蜀地當炭燒……”
呂文德帥令一下,呂家軍連夜行軍,竟是在一夜之間拉開防線。
暫時而言,今日之大宋,還真就只有他有這份兵力、有這份能耐……
劍門關。
當夜,李瑕派出的哨馬帶回來了呂文德的信使。
來人也姓呂,叫“呂大用”,是個魁梧漢子,因是與呂文德隔了兩個村的同鄉,在李瑕面前也一副大咧咧的模樣。
……
“李將軍問那許多做甚,大帥叫你打,打就是了!”
“易士英將軍、王堅將軍、張珏將軍沒帶兵來嗎?”
“嘿!”呂大用有些不耐煩,道:“把兵全帶出來,那後方誰防?糧草誰運?李將軍要不會打仗,聽大帥的就行!”
“蒲帥……”
“都說了,蒲擇之罷官了,到臨安去了。”
呂大用瞪着李瑕,又道:“我說李將軍,你別是怕了蒙韃吧?沒甚好怕的,呂家軍從南殺到北,從東殺到西,都不知打了多少勝仗了!”
李瑕於是也看着呂大用。
他目光冷冽,直將這漢子看得發毛起來。
“幹啥?我可說了,李將軍升官了,哈哈,到大帥面前領官吧。”
“劉金鎖。”
“在!”
“帶這位壯士去歇息,今日收復劍門正好小小慶功,好好招待他。”
“好咧!”
劉金鎖、林子上前,按着呂大用就走。
不一會兒,還傳來了劉金鎖熱情的笑語聲。
“嘿,兄弟,你這匕首蠻漂亮,送我行嗎?”
……
孔仙在一旁看着,也感受到了呂家軍的跋扈。
但跋扈是一回事,大局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久前才表露過對收復利州的急切向往,此時卻又猶豫起來。
“恭喜李將軍升官……”
李瑕對此倒不在意,沉吟之後,向孔仙道:“接下來的戰事,不必急着下決定,我們先哨馬打探利州虛實,如何?”
“正是此理。”
這夜,楊奔正坐在那與士卒們閒聊,算是對今日收復劍關門一役的戰後總結。
說着說着,宋禾走過來,也不打招呼,向楊奔說了一句,轉身又走掉。
“這仗打得不錯,有點本事。”
楊奔不由笑了起來。
當時在大理,於柄戰死,楊奔代其任佰將以來,宋禾還是第一次誇他。
笑着笑着,楊奔擡頭一看,見城頭上李瑕招了招手,連忙跑上城頭。
“阿郎莫非是鐵打的?也該歇一歇。”
李瑕擺手,示意他上前,問道:“聊聊你在呂家軍時的事?”
楊奔一聽,莫名有些緊張。
“阿郎,我沒有……”
“沒事,我就想了解了解呂家軍。”
楊奔這才鬆弛下來。
“當年我殺了人,被刺配充軍……聽說呂文德能戰,麾下還有一大將叫夏貴,此人也是獲罪,刺雙旗於面上,被稱爲‘夏旗兒’,因戰功受呂文德提攜。遂想方設法調到呂家軍中。”
他眯了眯眼,目光帶着回憶。
“呂家軍能戰確實是能戰,軍中皆是勇悍之人。但貪也是真貪,京湖原有兵力二十萬,興昌三年,呂文德知鄂州,裁兵十餘萬,將定額軍餉據爲己有,此事滿朝皆知,他反以爲榮,稱三萬呂家軍、勝三十萬兵力。
再就是,呂家軍排外。非呂氏親族、同鄉、樵夫、炭夫出身者,立再多勞功,也永不得提撥。我出生入死,京湖兩年、播州兩年,連個隊正也不是。後來才知,夏貴能一路升遷,不僅因他勇猛,還因他是呂文德同鄉。”
李瑕問道:“見過呂文德嗎?”
“未曾。我在他女婿范文虎麾下,呵,盡日只在軍中打馬球,隨他耍戲者才得升遷。”
楊奔說到這裡,不滿之意愈顯,啐道:“怎樣的兵、怎樣的將。一羣悍夫狂徒,驕縱武閥。”
“呂文德邀我們共擊蒙軍,你怎麼看?”
楊奔想了想,道:“阿郎若兵出劍門關,蒙軍必掉頭主攻我等,呂文德只會任我等死戰,他自守嘉陵江,等待戰機。”
“若有戰機,他能戰?”
“能。”
雖然不滿,但楊奔不得不承認這點。
“呂家軍不怯戰……不過,戰後論功,又全是呂家軍之功勞。”
李瑕點點頭,算是有了大致瞭解。
楊奔沉默片刻,抱拳道:“若問末將,私心實不願阿郎隨呂文德出兵。但大局爲先,若呂家軍大敗,川蜀大好局面必毀於一旦……兩相爲難,請阿郎定奪。”
“那呂文德爲何不退?放蒙軍走米倉道便是。”
“末將不知他怎想的。”
李瑕拍了拍城垛,道:“呂文德是料定了我必須聽他的啊。”
他沉吟着,又喃喃了兩個字。
“蜀帥……”
那邊呂家軍已趕赴蒼溪、閬中佈防。而呂文德大營中,劉整聽到命令,卻頗有異議。
“呂帥,末將認爲不必取巴中。”劉整未接過軍令,而是抱拳道:“末將可帶兵翻過山林,伏兵於米倉道,重挫蒙軍……”
“放你孃的屁!”
呂文德大怒。
“山有那樣好翻,還修米倉道做甚?!你無非是嫌攻城費兵力,你們這些客軍入援川蜀,滿腦子只顧着保全實力?!難怪你在箭灘渡敗成那樣……”
“呂帥明鑑!箭灘渡之敗,蒲擇之予末將之兵力本就不足……”
“老子明鑑個屁,老子管你?!叫你把巴中打下來,軍令如山,你受還是不受?!”
劉整怎麼看都認爲他的計謀都比呂文德高明得多。
偏是官職被呂文德壓着,沒辦法。
但他脾氣也不小,冷着臉上前,單手接了令,轉身就走。
呂文德見此情形,怒喝道:“俞興,你帶一千人隨他們去!”
他麾下大將俞興會意,咧嘴一笑,故意大聲應道:“大帥放心,沒人敢不聽大帥之令!再自以爲是也沒用!”
……
事實上,呂文德也意識到了劉整的打法更好一點。
但也有風險,取巴中無非是損失大點,反正的也不是折損呂家軍。
最重要的是,戰該怎麼打,由他呂文德定。
按蜀帥說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