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李瑕與楊果還在交談,所談的是一路上的種種。
楊果已聽說過其中一部分,卻還是耐心聽着。
忽然,外面響起一聲通報。
“阿郎,有客來了。”
楊果手一抖,回過頭問道:“誰?”
“是……”書房外的楊孚沒有回答,猶豫了一下。
“說吧,無妨。”
“是益都來的那位郎君。”
楊果似乎鬆了口氣,站起身,道:“我去見他。”
李瑕聞言,舉起了手中的長劍。
若是楊果不保他,他要逃身,只能挾持楊果,因此,李瑕不願輕易讓這老者走掉。
楊果彷彿沒看到劍尖,緩緩走到他面前,道:“來的是自己人,容我去見他一面……要合作,總該有誠意,今夜我可是一直對你坦誠相見。”
“好。”
“有膽魄。阿孚,給他上茶。”
“是……”
楊果負着手,穿過庭院,到了堂上,只見王蕘正坐在那裡。
“楊公。”
楊果開門見山,道:“今夜我去過知時園,張弘道必已知曉了。”
王蕘笑了笑,道:“楊公放心……請看這個。”
他從袖中掏出張弘道的盟書遞了過去。
楊果看了,點點頭,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也幸而只有張弘道一人知曉。”
“他若不與我們合作,殺了他也一樣。”
“讓他把人手撤了吧,事情到此爲止了,不能再鬧大了。”
“這恐怕不行。”王蕘道:“張五郎想要李瑕的人頭,拿到之後,他纔會勸張柔一起舉事。”
楊果沒回答,瞥了王蕘一眼,要他的解釋。
王蕘道:“按理而言,張五郎既加入,是該合作把情報給趙宋。但他一定要李瑕死,其中因由若讓我猜,李瑕將張家得罪狠了,若放跑了,張家的臉面何在?再者,李瑕手上怕是握着張家某些把柄。
不過,殺掉李瑕也是應有之意,今夜重陽觀大火,拿不到人張五郎沒法交代,此事不僅驚了全真教,連忙哥也驚動了,不收了尾,萬一被查出來,對我等不利,李瑕太能鬧騰,殺了吧。”
楊果道:“但,若無趙宋牽制蒙軍、無趙宋之財力物力支持,舉事如何能成?”
王蕘嘆息一聲,道:“楊公也知道,李大帥之父便是死於趙葵之手,李大帥與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爲了大事,他還是不計前嫌、同意了聯宋之事,我們可是聯絡趙葵來辦此事啊,殺父之仇啊。”
“是。李璮……稱得上是氣度雄闊。”
“趙宋呢?時隔如此之久,派三兩無名小卒來,算甚?將我等冒死傳遞的情報當作朝堂爭權之籌碼?將我等也當作他們相互傾軋之棋子?滾蛋!”
這一聲“滾蛋”擲地有聲,王蕘依舊不過癮,又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方纔繼續道:“活該亡的小破朝廷,不足與謀!我等舉事又非是要替他趙官家恢復河山,當我等是宇文虛中那等蠢貨不成?!”
楊果良久無言,閉着老眼如睡着一般。
王蕘繼續道:“爲了拉攏張家,費了多少心思?張家不比那搖擺不定的趙宋更可靠嗎?爲此殺個無名小卒,有何不值?楊公到底在顧忌什麼?惜才嗎?”
楊果道:“張弘道既納了投名狀,還怕張柔不肯共謀大事嗎?他的要求未必要做到。”
“我答應過他,這便是應有之信義。”王蕘道:“我等謀此大事,若不守信義,何談精誠合作?”
“信義?”楊果喃喃自語道:“紛繁亂世,還講信義嗎?”
楊果目光似落在遠處,也不知在想什麼。
“不談仁義禮智信,我等與胡虜何異?談什麼衣冠禮儀?又談什麼恢復河山?”王蕘道:“何況,若一定要與趙宋聯盟,換誰來談不是談,殺了一個小小李瑕算什麼?爲了拉攏張家,值,太值了。”
“容老夫想想……”
“楊公吶,從去年十月到今年四月整整半年,趙宋有太多機會派人北上了,事到如今,又過三月,此事還有甚可說的?將李瑕的人頭給我,一則拉攏張家;二則了結這些亂子,使諸公安心。千好萬好,不必再考慮了。”
楊果還在考慮,捻鬚不語。
王蕘又道:“亂子太大了,楊公且看今夜這場大火,我等也有敗露的風險,就讓張五郎將李瑕的人頭往城頭上掛了,讓一切風平浪靜,可好?”
楊果問道:“你沒把那位說出去吧?”
“沒有。”
“抄錄的那份情報又如何處置?”
“繼續放在知時園如何?若趙宋派夠份量之人來了,再談,若不來,不理那破朝廷罷了。”
楊果又問道:“趙欣是誰殺的?”
“不知,我還當他逃回宋境了,楊公一直在開封,也不知嗎?”
“連趙欣爲何人所殺都不知,真能風平浪靜?”
“三個多月過去都沒事,趙欣就算真是被什麼人物殺了,對方顯然也無意揭露我們。”王蕘道:“楊公,別猶豫了,殺了李瑕吧,別讓他再逃了。”
“好吧。”
楊果嘆息一聲,緩緩站起身,道:“牧樵在此稍候,老夫去去就來……阿孚,走吧。”
“楊公何必親自去呢?那小賊子危險。”
“書房裡一應典籍,皆是老夫畢生心血,比性命貴重。恰是那李瑕危險,火燒了重陽觀,才一定要將他引到書房外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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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李瑕還坐在那,沒用案几上的茶水。
楊果重新回來,在太師椅上落座,目光落在書架上那一卷又一卷他寫著的《西庵集》文稿上,似在沉思。
“無妨,是與我等共同舉事之人來了,見今夜城中大亂,前來問幾句。”
“是。”
楊果道:“你因答應過聶仲由,千難百險到了此地,一諾重於泰山不假,但你無權無職,豈能給老夫承諾?”
李瑕看向楊果那雙老眼,忽然又想起重生之初對聶仲由說過的那句話,“你給我一個活命的機會,我替你賣一次命。”
而現在,他決定再許下一個承諾,一個更重的承諾,代表着一定會兌現。
“這一路我們遭宋廷出賣、遭張家追殺,同伴接連身死,對朝廷心灰意冷,但我們依然來了。
宋廷不信這份情報有用,我信。我來,是因爲相信我的判斷,且百折不撓。
當此亂世,活着都難,何事簡單?若無百折不撓之心,做何事能成?
你們找宋廷要一個能作主的大臣使節,但官職高,說的話就一定有用嗎?
西庵先生,你到底是要一個宋廷高官的諾言,還是一個能真正兌現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