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日,高昌王大婚。
「永生萬物的是大地,永降甘露的是蒼天。」
「美好的祝福如願以償,美滿的姻緣地久天長。」
所有禮儀都是依着蒙古習俗來辦的,獻刀、獻茶、接親……整場大婚過程中最多的事便是唱歌。
直到不魯罕公主被送進了王宮,婚禮歌還一直在被人唱着。
「姑娘的額莫喲,應該有三個。」
「香爐的腿喲,原來是三個……」
聽到這一句歌聲,不魯罕忽然抿嘴笑了一下,轉頭看向身後的侍女。
那侍女見她轉頭看來,卻是不自覺地輕嘆了一聲,顯得有些無奈與悲傷。
......
紐林正是在此時走進了寢宮。
他身穿色彩鮮豔的蒙古袍,身後還跟着幾個強壯的女護衛。
這又是耶律希亮的安排,爲了保護他的安全。
紐林神情中帶着一種迎娶黃金家族的公主、穩固王位而產生的志得意滿。同時也流露出了一絲無奈與悲傷。
尤其是聽到那一句「香爐的腿喲,原來是三個」,他愈發覺得心裡被戳痛了。
下一刻,他轉頭看向自己的新房。
火爐的光映着不魯罕那張有些黝黑、有些普通的臉。
她長得不算醜,就是有些壯。
紐林本以爲迎娶了一對姐妹會很興奮,但得到了之後才覺得......不過如此。
「高貴的公主,我美麗的妻子,我們安歇吧。」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熱情一些。
此時前殿還在舉行喜宴,但耶律希亮願意幫忙應付那些貴族們,讓他能早點休息。
紐林也真的只想休息。
不魯罕拾起頭,也不害羞,反而帶着驕傲的語氣,道:「你喝得酒氣熏天,去洗一洗。」
「不用洗......」
「你帶亦都護去洗。」不魯罕不理會紐林,轉頭向自已的侍女吩附道。
紐林目光一轉,纔看到就在不魯罕身後那名漢人侍女,高挑、美麗、清冷。
如觸電一般顫慄了一下,讓他只覺此刻的感受便是古老的畏兀兒歌謠裡唱的那樣。
「我的心兒被燒得焦黃,點火的罪人便是那位黑眉毛的姑娘。」
緊接着,他發現自己的狀態有了變化,這讓他整個人都興奮不已。
香爐的腿喲,原來是三個。
「好!好!我喝醉了,你來扶着我先去沐浴......嗝......我的公主、我的妻子昨日才沐浴過,我不能臭氣熏天......」
那侍女聞言,十分訝然看了一眼紐林身後的侍衛們,像是在驚訝於事情如此順利。
遠超預料的順利。
~~
水氣氤氳。
紐林躺進了浴桶,舒服地哼了一聲,眯着眼看着那侍女栓上了門。
「嗒」的一聲響,把還回響在整個王宮的婚禮歌隔絕開來。
終於安靜了。
紐林志得意滿地笑了起來。
那些大夫說的對、他的病不在身體而在心,果然是對的。
現在好了......
他擡起手,招了招,把那低眉順目的侍女招到了面前。
「你怎麼不說話?如果你不是公主的人卻敢對我這麼無禮,我會殺了你。」
紐林故意先嚇唬嚇唬對方,好讓她更聽話。
那侍女遂擡起頭,與他對視着,然後湊上前,說了句話。
「你說反了,是我會殺了你。」
這句話入耳,紐林驚呆在浴桶裡。
他以爲自己聽錯了。
因爲這句話分明是......男人的聲音。
視線中,他看到了對方微擡起頭,露出了喉結。
「......」
香爐的腿喲,原來是兩個。
「咚。」
此時此刻紐林的心境,便像那兩條腿的香爐,晃了晃倒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你你......來人......」
」噗!」
血順着紐林脖子上被劃開的巨大傷口涓涓流下,把整個浴桶都染成紅色,像是一桶紅色的葡萄酒。
俞德宸不慌不忙把匕首丟進浴桶,悄然從窗戶翻出,從袖子裡拿出一枚煙花。
「咻......嘭!」
煙花在空中綻放。
地上的人還在唱着歌謠。
「美滿的姻緣地久天長......」
~~
王宮前殿,一場宮宴還未散場。
耶律希亮正在主持宴席,已藉機與高昌各個貴族接洽,近一步架空紐林的權力。
他端着酒杯,向高昌佛教的領袖宗統敬了一杯酒。
宗統是畏元兒貴族,時人稱其「總戒律於高昌,震威聲於西域」,其弟如今在中原任官,很受重用。
宗統與耶律希亮一樣忠心於大元,是他在高昌最重要的幫手。
「大法師,你我還須......」
耶律希亮話音未了,忽聽得一聲煙花炸響。
不少人轉頭向殿外看去。
隱隱地,傳來了喊叫聲。
「亦都護遇刺了......」
「是耶律希亮殺了亦都護......」
「耶律希亮......」
耶律希亮愣了愣,這才放下舉杯的手。
他意識到自己出了疏漏,也許是太過於關注一個小小的細作,而忽略了李瑕已派遣更厲害的人進入高昌。
聽這喊聲,兩百人都不止。
能造成這樣的聲勢,這次的對手絕不可小覷,而自己竟此時才發現對方。
「都別亂!亦都護未必就出了事!」
耶律希亮迅速招過他麾下的兵馬,同時開始安撫人心。
「只是有小細作趁着亦都護大婚來搗亂,放出謠言而已。」
說着,他環顧了前殿一眼,走近宗統。
「大法師。」
宗統點了點頭,拄着法杖隨他走到帷幔之後。
耶律希亮道:「不瞞大法師,李瑕派人進了高昌,我一時大意,竟是沒防......」
「噗。」
說到一半,耶律希亮腹中一涼,一低頭,只見宗統一匕首捅進了他的肚子。
這一匕首並沒有捅到要害。
宗統拔出匕首,還要再捅。
「大法......師......」
耶律希亮恍如在夢中。
他沒有一絲一毫地懷疑過宗統,完全不明白一個高昌權貴怎麼能突然就叛了?
他雙手用力按住宗統還要再次捅來的手。
「爲什麼?」
「合丹必敗,也許已經敗了。」
宗統低聲回答道,眼神裡帶着悲憫。
他看着耶律希亮,像是在以生死來渡化這個年輕人。
「你被騙了!」
耶律希亮大怒,一把奪過匕首,想架在宗統脖子上好好勸一勸他。
然而,他才奪過匕首,宗統整個人已跌出了帷幔。
「耶律希亮叛了!他殺了亦都護,還要殺我......」
耶律希亮持着七首呆立當場。
他在年幼時就帶着母親與弟弟跋涉過西域,經歷磨難,不可謂不聰明。
但就是太年輕了,他今年才十八歲。
十八歲的少年郎就這麼瞪大了眼看着他曾經敬重的得道高僧在地上滾了兩圈,連跌數步,繼續演着戲。
他太過驚訝,以至於都沒發現就在這前殿之中,一名高昌貴族站起身來,淡淡掃了他一眼,向外走去。
這就是耶律希亮在找的敵人......廉希憲就坐在這前殿之中,剛喝過高昌王的喜酒。
~~
「耶律希亮叛了!他殺了亦都護,還要殺我們......」
巴巴哈爾、不魯罕這兩位王后已衝出了後宮,在數十名侍衛的保護下,開始控制宮中侍衛以及蒙古怯薛軍。
有怯薛軍百夫長根本不信,喊道:「大汗有令,我們只聽使君......」
「我纔是黃金家族!」
巴巴哈爾怒吼。
她瞪大了眼,雙手往腰上一叉,確實顯示出了黃金家族的氣勢。
「我纔是成吉思汗的子孫!耶律鑄父子,甚至耶律楚材,不過是我的家奴!你們聽誰的?!」
那怯薛軍百夫長還想開口說話。
「啊!」
巴巴哈爾捂着耳朵尖嚇起來。
「我的丈夫,哦,不,我的兒子高昌王紐林被叛逆殺死了!你也是叛逆嗎?!」
「公主......」
「殺了他,殺了他!誰殺了他誰來當百失長!」
「噗。」
一柄彎刀桶穿了這名百夫長的心窩......
巴巴哈爾嚇得又是一聲尖叫、一轉身抱住了身後的侍女。
「保護我,快保護我......」
那侍女都還沒回答,百名蒙古怯薛已大喊起來。
「我們來保護公主!殺了叛賊耶律希亮!」
「殺了叛賊耶律希亮!」
「......」
王宮終於大亂。
一方面,受傷在身的耶律希亮逃出前殿,指揮着他帶來的兵力試圖挽回局勢;另一方面,是黃金家族的兩個公主與高昌貴族們咬定耶律希亮纔是叛逆。
由此,廝殺的雙方其實都是最忠於蒙古的兵力。
血潑在了門柱上,一具又一具屍體倒下。
王宮外,耶律希亮所住的驛館也遭到了血洗。
夜深時,廉希憲踩過血泊,走進了耶律希亮的書房。
他拉了拉抽屜,沒能拉開,自有士卒上前,一刀劈開上面的鎖頭。
廉希憲隨手拿出一撂信件翻看着,待看到耶律鑄那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不由喃喃了幾句。
「寸心萬里雲山夢,一日三秋鐵石腸......成仲兄,多年未見了,今日與令郎交手無趣,該會會成仲兄纔是。」
隨着幾封信看罷,林子也按着刀大步趕來。
「廉公。」
「人都擒下了?」
「擒下了。」林子幾步上前,道:「但探馬得到消息,西北面來的十餘萬大軍,三五日怕是便要抵達高昌。」
廉希憲手指輕彈了一下信件,道:「來得太快了。」
他轉頭看向了掛在牆上的地圖,彷彿能看到一左一右兩路大軍都在向高昌城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