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雲孫、鄧剡在運河邊被趕走之後沒有氣餒,而是騎馬走陸路,比賈似道更早抵達了天台縣守株待兔。
但賈似道雖是以母親病重爲名歸鄉省親,卻並沒有在賈府老宅多作停留,很快便起身往天台山。
好不容易趕到桐柏宮,終於攔到了這位獨掌朝綱的平章公....
“拒絕和議,平章公一句話足矣,懇請平章公出面。”
“不錯,我一句話就夠。”面對這種吹捧,賈似道欣然接受,卻傲然道:“但此事我不管。”
“爲何?”
“官家聖心獨斷,爲人臣子自不宜忤逆。”
鄧剡聽了這種敷衍,大急,義憤填膺地呼罵賈似道對不起先帝,盼着以此說服他。
聞雲孫則更冷靜些,拉住鄧剡,上前,極爲誠懇地行了一禮。
“鄂州之戰時,公何其勇也。”
賈似道等了一會,沒聽到聞雲孫接着說別的,就只有這樣一句稱讚表達敬佩。
那眼神很真誠,讓他瞬間也有些觸動,知道這次若避了一定會讓很多人大失所望的。
鄂州之戰何其勇,往後的評價也許是“喪權辱國何其哀也”,也許不是,決定權就在他自己手裡。
但心頭這點觸動過去之後,他掛起一絲不耐煩的譏笑,道:“爲了暫時安撫李逆而使大宋社稷動盪,你們這腦子豈也能中狀元、進士?滾吧。”
“平章公....”
鄧剡還想再勸,賈似道的護衛已然上前驅趕他。“放開我!放開!”
“光薦,算了。”
聞雲孫卻不掙扎,任由護衛們將自己驅出桐柏宮,站在山道上回頭看了一眼,道:“這樣勸,平章公不會答應的。”
“不再試試怎知不行?議和是他牽頭的,他此時歸家省親可見他必是不支持如此和約。”
“他做事確是如此,公田法、打算法一開始都是利國利民的善政、良政,只是施行起來......"
聞雲孫話到這裡,思考着該如何評價賈似道做事的風格最後道:“只是施行起來把控不住。”
若說鄂州之戰的賈似道讓這些年輕官員心中產生了敬佩之情,至此,聞雲孫已看到了賈似道的故作輕佻,以及那被遮掩在輕佻之下的無力感。
救不了大宋朝廷,動不了國之蠹蟲,改不了百年積弊。
“不錯,賈似道做事虎頭蛇尾。”鄧剡道:“走吧,我們回臨安伏闕上書。”
他走了兩步,一轉頭,卻發現聞雲孫還站在那。“宋瑞?”
“等等,光薦就不奇怪賈平章一回天台縣就來這桐柏宮是爲何?”
如今掌管桐柏宮的是純素真人王中立。
他得了道童通報,只稍作猶豫,很快就迎了聞雲孫、鄧剡到清虛院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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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對狀元十分尊崇,哪怕是道士亦願與之結交,這是大權在握的賈似道都阻止不了的事。
王中立師承白玉蟾,深諳養生之道,因此雖已年逾六旬依舊精神矍鑠,神采不凡。一見禮之後,他看着聞雲孫,便十分感慨,點頭不已。
“年紀輕輕即高中狀元,不驕不躁,風采奪人。出類拔萃啊,出類拔萃。”
“真人謬讚了,今日打攪了山門清淨,慚愧。”
“無妨,無妨,不知狀元公何事相詢?”王中立撫須道,“若是連平章公也辦不了的國家大事,貧道亦是無能爲力。”
聞雲孫長揖一禮,道:“學生魯莽,想請問真人可知平章公爲何一到天台縣便來訪桐柏宮,可是與議和之事有關?”
王中立啞然失笑,擺手道:“貧道不知議和之事,至於平章公來敝觀,不過是因他兄長之女自小體弱多病,住在玉宵峰上調養罷了。”
“原來如此。”
聞雲孫本也只是覺得奇怪,姑且一問,既得了這樣的回答也只能起身告辭。
他與鄧剡出了桐柏宮,沿小道下山,走了一段路之後忽聽得身後傳來呼喊聲。
“兩位相公慢走!”
聞雲孫轉過頭,見是一位女子健步趕來,雖是女冠打扮腰間卻是佩了一柄單刀。
她趕路是連續在山間跳躍着,頗爲靈活矯健,這讓聞雲孫十分羨慕,轉頭對鄧剡道:“男兒亦當如此,習武報國。”
“報國要做的事未免太多了。”鄧剡不由長嘆。
這女子趕到他們面前,道:“敢問,可是爲阻止朝廷議和之事而來?”
“不錯,不知......這位道長是?”
“王翠。”
“失禮了,學生是想問姑娘身份,女子還是不宜將閨名吐露給外人爲妥。”
“沒有身份。”王翠皺了皺眉,顯然不喜這兩個書生的迂腐,只道:“我這裡有一封給當朝謝太后的信,也許可以阻止朝廷與蒙虜議和,兩位可否轉交?”
“這.....學生或許不能,但老師一定可以。只是,還想請問......”
“別問,這封信可以交給你們。”王翠從袖子中拿出一封信來,卻不馬上給他們,而是又道:“你們則得和我說說,具體是怎麼回事。”
聞雲孫是初次遇到這樣做起事來直截了當的人,倒是愣了一下。
雖然連對方的身份都不知道,他卻能感受到那種單純的熱心,遂點了點頭。
“好,箇中詳情,須從我收到秦王李瑕的一封信說起,不知女道長可知河套?”
之所以還問上這一句,是因爲聞雲孫覺得眼前的王翠道長不太可能知道遠在天邊的河套平原。
然而,王翠卻是忽然驚喜起來。
“真的,他們已經打到河套了?”
這種純粹的欣喜落在聞雲孫、鄧剡兩人眼裡,讓他們忽然覺得肩上揹負的東西是那樣的沉甸甸,壓得他們忘了本該因爲能打到河套而高興纔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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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過信,王翠重新跑回山上。
她想到了當年從長安回來的路上,那些同行的人說了許多故事,說釣魚城、漢中、關中......每一場仗都是那麼艱難。那些老實質樸的士卒,一個個看起來木訥寡言,卻非常可靠。
這兩年,江南依舊是那個樣子,天台山的生活毫無波瀾,但他們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真的要實現他們說的建功立業了。
她實實在在爲他們感到高興,在山路上跑着跑着,甚至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一路跑到金庭湖畔,目光看去,只見站在亭中的兩個人似乎正在爭執着什麼。
王翠連忙趕過去,同時一隻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是,向蒙元俯首納貢,相當於像天下人承認先帝當年只是借了蒙人的威風,但這就是事實,姐夫在位以來,確實就是庸庸碌碌、毫無作爲。今日你想保住什麼?先帝的功績?沒有!它就是虛的,一個虛的東西,怎麼能保得住?”
“那你呢你不是想保社稷嗎?保來保去,都到了要向蒙虜俯首稱臣的地步?”
“夠了!”
賈似道喊了一句,其後反應過來,放低了聲音,道:“記住,你是賈佩。你不該管這些。”
“我就算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宋百姓,也不願朝廷向外虜委曲求全。”
“你不瞭解箇中詳情,莫再多煩神了,可好?”賈似道揉了揉額頭。
也只有面對眼前的賈佩時他還有些耐心,才忍住了沒叱罵出來。
真是受夠了這沒完沒了的勸說。
宮城大殿內一個敢言直諫者都沒有,全都只知道來煩他。
見亭外按着刀的王翠走過來,賈似道擡手一指,指向另一邊,示意她走開。
王翠不走,鄙夷地掃了他一眼,上前,在賈佩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並遞上了一個信封。
“沒用的。”賈似道搖了搖頭,道:“這是李逆的奸計,朝中不少人都收到了他的信件,由此更能看出此子野心勃勃。”
賈佩不答,只低着頭,鬱鬱寡歡的樣子。
賈似道又道:“我本想做的比眼下這結果更好,但聯元滅李,同樣不失爲一個好辦法。”
“爲什麼?”
“因李逆是反賊。”
“他說盼收復燕雲之日猶爲宋臣,這不正是保全先帝功績最好的辦法嗎?”
“他騙我們的,他是弒君之人,我告訴過你,是他殺了先帝。”
“是你們所有人殺了先帝。”賈佩忽然道。
她丟開手裡的信件與地圖,用雙手捂住臉大哭了出來。“你們所有人殺了他到今天你們還在一刀一刀地殺他。嗚嗚殺掉他的血脈,他的功績殺掉他留下來的社稷。賈似道默然。
他轉過身背對着賈佩,肩膀一塌,顯得無比頹廢。
這幾年,輸給了李瑕幾次,如果這次是再輸給李瑕,他也許就認了。
但這次不是,這次是李瑕想與他聯手,共同對付大宋那些主和派。
聞雲孫說“拒絕和議,平章公一句話足矣”,但賈似道卻深知自己做不到,就算與李瑕聯手也做不到。
因爲主和派背後站着的是整個大宋的利益階級。
而他賈似道的權力來源於他們,又怎麼可能對抗他們?他曾評價李瑕毫無根基,其勢力就像是空中樓閣。
時至今日,他才知自己纔是那個可笑的空中樓閣,這平章軍國事不過是沙中塔、鏡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