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白天很長,下午五點半還是能感覺到太陽的威力,兩人沿着河道,從小路穿林回家。
門口揮手作別,林白藥剛進院子,聽到舅媽鄭燕芳那尖酸又刻薄的嗓門:“……姐,別怪我當弟媳的說話難聽,有錢了別隻顧着自個……”
“……燕芳,我們哪有隻顧自個啊?咱家的事,不都是互相幫襯着來嗎?”
“幫襯?說得好聽!就這院子,破爛了多少年?十年前爸媽就說要重新翻修一下,可石熙不成器,爸那點退休金還不夠他和媽兩人吃藥的,能指望誰?”
林燕芳砰的摔開正屋的門,氣鼓鼓的走出來,見林正道和石熙坐在杏樹底下乘涼聊天,她照着石熙的小腿踢了一腳,怒道:“就你蠢,缺心眼,平時和人家稱兄道弟,有門路賺錢了就防着你一個……還聊啥呢聊,沒臉還是沒皮啊?”
石熙懼內,挨踢了也不敢反抗,道:“我不正跟姐夫聊呢,以後再有機會……”
“機會?再等四年世界盃?到時候還能保證賺錢嗎?”
林正道顧念親戚情分,平時不願和鄭燕芳積極,可這次搞的太過分了,道:“燕芳,別指桑罵槐的,能好好說話嗎?”
石悅忙跟過來,拉着鄭燕芳的手,好言勸道:“正道也是跟別人學的,運氣好,可要運氣不好,那錢不就賠了嗎?算不上門路……燕芳,爸媽還在屋裡,有什麼咱們小聲說,別讓老人聽到……”
每次鄭燕芳在家裡撒潑鬧事,石悅不想累得老人糟心,都會委曲求全,儘量安撫。
可越是如此,越是滋長了鄭燕芳的氣焰,以爲自己是石家的天,說話做事,愈發的沒有顧忌。
“合着我嫁到你們家,就是爲了看你們臉色的?連說話都得陪着小心,聲音都不能大了?”
鄭燕芳用力掙脫石悅的手,指着她的鼻子罵道:“呸,我算是看透你們這家子的嘴臉了!告訴你們,別狗眼看人低,誰還沒賺錢的門路?要不了多久,我也買輛車讓你們瞧瞧……”
“哦?”林白藥走過來,笑道:“舅媽,啥門路啊,說來聽聽,不是現編的吧?”
鄭燕芳敢指着石悅罵,已經撕破臉了。林白藥對長輩素來尊敬,但有些長輩不把自己當人,那就沒辦法了。
“編?”鄭燕芳潑婦似的跳着腳,道:“不怕告訴你們,前兩天我爸老戰友介紹的朋友,是在南方做貿易的大老闆,人家最近搞了個大項目,準備帶着我爸一起發財。”
她沒啥城府,囂張和得意都露在表面,道:“知道我今天中午爲啥沒回來嗎?不是加班,是我爸叫我回家去,和我說了這事。原本想瞞着你們,免得嫉妒……行,現在不瞞了,石熙,我們走,晚上和大老闆見見。咱家跟着投一筆,趕明賺了錢,別說富康,就是桑塔納帕薩特也買得起!”
石熙興奮的站起身,道:“真的假的?”
“我爸戰友介紹的,還能有假?人家要不是八百多萬投在了海外貿易,資金暫時週轉不過來,也不會捨得找人入股……”
“那趕緊走,不能讓人家大老闆等咱們……”
旁邊的林白藥聽着有點想笑,這套路怎麼像是後世廣爲流傳的秦始皇打錢的梗?
不過,套路不怕傻,越傻越實用。
因爲騙子必須得用傻子們聽得懂的套路來忽悠,讓傻子以爲自己懂了,所以也以爲自己能行,然後才能順理成章的上當受騙。
如果騙子的套路搞的特別複雜,傻子們聽不懂,人對不懂的東西懷有天然的牴觸心態,要麼到處打聽詢問,要麼會生出疑慮。
這就是爲何在很多人看來傻不拉幾的套路,卻屢屢成功詐騙的根本原因。
鄭燕芳口裡的大老闆,十有八九是騙子。
林白藥知道鄭燕芳不會聽勸,也懶得多費口水,目送她和石熙離去。
石悅嘆了口氣,無奈道:“這都什麼事……”
林正道黑着臉,道:“還不是爸媽和你給慣的?這人哪有點媳婦樣?娶妻如娶寶,娶賢不娶孬,結果娶了個禍害回來……”
“你好?你還不是禍害?掙了錢就得瑟,買這麼貴的車,和誰商量了?搞的家裡雞犬不寧……”
林正道壞就壞在,賺錢買車的事,是吹牛皮吹的,底氣不硬,被石悅劈頭蓋臉一頓訓,只能倔強的維持着男人的尊嚴,背抄手出門溜達去了。
“媽,這事不怪老爸,外人看不得你好,自家親戚要是也看不得你好,那這親戚還不如外人……”
“哎,你還是小孩子,懂什麼家務事……餓了嗎?走,去吃飯吧。”
“那我叫叫爸……”
“不叫,讓他抱着車過去吧!”
林白藥聳聳肩,老爸,這是裝杯的代價,習慣就好了。
吃飯的時候,外婆明顯心情不好,林白藥故意耍寶,又是學狗叫,又是扮鬼臉,逗得老人家哈哈直樂。
飯後外婆和石悅去了廚房,外婆低聲道:“小悅,你別和燕芳置氣,她還年輕,脾氣暴躁,但人不壞。至少對小熙沒二心,也是憋着勁想過好日子,這沒錯,錯就錯在我和你爸沒本事,沒給你們留點家當……”
“媽,千萬別這麼說,更別這麼想!放心吧,我們挺好的,過兩天等她氣消了,我再和她談談,沒事的……”
“那就好啊,小悅,從小到大,你最聽話,也最孝順……”
屋子裡的林白藥坐在牀邊,給外公按摩着小腿,笑道:“外公,我給你說一個秘密。”
外公剛要咕嚕咕嚕的說話,林白藥道:“不用,您只管聽着,我要說對了,就眨眨眼,說不對,就搖搖頭。好不好?”
外公眨了眨眼。
“你剛纔肯定聽到他們在外面吵架,心裡不好受。其實那都不要緊,過日子嘛,沒有不吵架的。”
林白藥溫聲道:“我只想勸勸您,放寬心,養好身體,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看舅舅有福相,將來會發財的。”
外公搖搖頭。
“確實,舅媽這人太不着調,那也沒關係,日子能過就過,過不下去就離。等舅舅有錢了,找什麼賢惠的老婆找不到?”
外公眼睛瞪了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離婚不好,但湊合着過,也未必是好。還是看他們兩人的意願,舅舅喜歡,那就湊合過吧……”
“我就要上大學了,今後是大人了,要是沒人能治舅媽,以後我來治她!”
外公的眼睛頓時笑成了縫,趕緊眨了眨眼。
這時石悅走進來,看到爺倆正嘿嘿樂,奇道:“笑啥呢你們?”
林白藥打個哈哈,道:“給外公講笑話呢……”
到了晚上十點多,石熙喝的渾身酒氣回來,鄭燕芳留在了孃家。林正道和林白藥過去扶着他到屋裡坐下,石悅埋怨道:“怎麼喝這麼多?”“姐,高興啊……弟弟終於要發大財了!”
林正道一直記掛着鄭燕芳說的那個賺錢門路,他的發財是假的,說不定人家是真的呢?
他都可以想象鄭燕芳發財後,又知道自己沒發財的嘴臉,問道:“給姐夫說說,啥門路,靠譜嗎?”
要是真靠譜,說不定得讓石悅去找鄭燕芳說點好話,跟着喝口湯。哪怕被嘲諷也忍了,天底下沒啥不能忍的,除了窮!
“靠譜!”
石熙不是吃獨食的人,相反還挺講義氣,所以之前對林正道吃獨食不帶他,感到特別的受不了。
“真是大項目,暴利,轉手就是幾十倍的利潤,投一萬能賺五十萬,投十萬,能賺五百萬!”
林正道驚的差點脫離地心引力,道:“五百萬?”
石悅恨鐵不成鋼,道:“喝迷糊了?我去給你燒點熱水,洗洗臉,清醒清醒。”
說着往外走去,到門口又回頭看着林白藥:“你在這幹嗎?還不去睡覺?”
林白藥笑道:“太熱,睡不着,明天不上學了,可以晚點睡。媽,你先去燒水,別管我了!”
石悅離開後,石熙坐在沙發上笑的嘴都合不攏,道:“對啊,五百萬……姐夫,你說,我打工幹活出苦力,幾輩子能賺到這麼多錢?”
林正道急道:“快給姐夫說說,到底什麼門路?”
石熙左右看了看,見屋子裡只有林正道和林白藥,放低嗓音,道:“南方遭災了,知道吧?”
“知道啊,天天下雨,發洪水了。電視裡不二十四小時直播抗洪的新聞嗎?老感人了……”
林白藥翻了個白眼,老爸,想打聽商業情報,就拜託專業一點,現在是感動的時候嗎?
“是,老感人……不是,姐夫你瞎扯啥呢?是南方的災情太嚴重了,整條江線都要崩了,現在急缺各種防洪物資,鐵鍬、釺杆、編織袋、水泵、手套、雨鞋、雨傘、尼龍繩等等。那位大老闆的路子野,能從日韓以及蒙古和毛子那邊搞來幾百噸這樣的奇缺物資,只要送到南方去,倒倒手,錢來的比洪水都快……”
“不行!”林正道皺眉道:“石熙,咱再窮也不能發國難財,哪成什麼人了?”
石熙生氣道:“姐夫,你這就不地道了,你發財,不缺錢花,站着說話不腰疼,輪到我發財,咋就成國難財了?“
林正道耐着性子,解釋道:“小熙,咱們平頭百姓,發財誰不想?可南邊造災的也是普通老百姓,洪水鬧的家沒家,人沒人,還不可憐呢?別人咋掙錢,我管不着,可咱們不能掙這個錢。”
“你當我是什麼人?國難財當然不能發,那大老闆可說了,這些物資是官面上高價收購的,只要有能力搞到,再有能力送過去,明碼標價,該給你多少錢就是多少錢。知道不?這是國家的抗洪策略,用高價收購吸引手裡有物資的能人們支援災區。我們不是發國難財,而是救國救民,既能賺錢,說不定以後還能領個獎什麼的……”
“這樣啊……”
林正道想想,人家說的也有道理,爲了吸引資源,確實有可能高價收購,好像古代救災就用過這種法子。
騙術的精髓就在於此,讓你乍一聽,感覺沒毛病,然後各種洗腦,製造焦慮,打斷繼續深入思考的機會,然後乖乖的把兜裡的錢,放到騙子的口袋裡。
你想要人家的利潤,人家只想要你的本金。
“這個大老闆叫啥?有什麼證明嗎?”
“好像叫胡……對,胡偉康……他包裡有一份報紙的採訪專題報道,我看了,照片確實是本人,並且報道里說的也是他通過對內對外貿易成爲千萬富豪的經歷……我看靠譜,特別靠譜。”
林正道被說服了,這年頭的人們對報紙的信任度超乎想象,之前紅顏十二釵就是差不多的操作,先利用媒體的權威,給自己的身份背書,做起事來就會事半功倍。
林白藥也忍不住給胡偉康點了個贊。
難怪會有人上當,這個胡偉康先利用報紙,包裝身份,再緊跟時事,包裝項目,然後能說會道,誘之以利,再把牛皮吹到日韓蒙古毛子這些一般人根本無法接觸的地方,四板斧劈下來,腦殼子都被劈成橘子瓣瓣了,誰能頂得住?
98年啊,人們獲取訊息的渠道很有限,對詐騙的提防意識極差,可又都想着發大財,於是錢沒了,騙子跑了,更可恨的是,連找也找不到。
“燕芳她爸打算投多少錢?你們是不是也要投?”
“投啊,這麼好的機會,不投不是傻子嗎?我老丈人應該有三萬家底,他準備再找戰友們借三萬,湊夠六萬塊。胡大老闆說了,六萬的股本,至少賺三百萬。”
石熙眼睛發着紅光,道:“我和燕芳這些年沒存下錢,她說能找人借兩萬,讓我再想辦法搞兩萬……”
林正道坐不住了,可他畢竟大男子主義,剛剛和鄭燕芳鬧的不愉快,這會實在開不了口說弟弟,讓姐夫也入一股吧。
但轉念一想,牛皮吹大了,車不是自己的,早晚會有揭穿的那天,與其那時候丟醜,還不如現在彎彎腰。
“石熙,姐夫以前對你不錯吧?買球的事,說白了就是賭,我都不敢保證能賺錢,所以沒帶你。不過,那也是姐夫不對,姐夫給你認個錯,這次就幫忙和燕芳說說……”
“姐夫,你不是賺了二十萬嗎?買車花了十四萬,還有六萬呢?借我三萬,我再給胡老闆求求情,讓你入一萬的股……”
林正道有個屁的六萬塊,爲了買球湊的四萬,兩萬退了押金,還搭進去幾百塊的手續費,五千還了親戚,手裡的一萬五千積蓄,包括最近飯店賺的錢,也重新投進去購買廚房用品和食材採購,只剩下一萬出頭。
心裡盤算着怎麼圓謊,嘴上卻反問道:
“爲啥我只能入一萬的股?”
“胡老闆說了,他其實不缺錢,分出十萬給我們,已經是看在朋友的面上,再多肯定不行。我老丈人佔了六萬,我和燕芳佔四萬,我幫忙說說,最多隻能讓你佔一萬……姐夫,一萬塊不少了……”
林正道有苦說不出,他要真有六萬,這會絕對二話不說借了,可這不是沒有嗎?
難道就眼睜睜看着發財的機會從手指頭縫裡溜走?
看戲看到現在,林白藥把林正道的心態和胡偉康的局看的清清楚楚,雖然知道沒用,但還是勸一勸,道:“舅舅,我覺得胡偉康是騙子,你還是別往裡砸錢了……”
“去,你懂什麼!”
石熙不屑的擡腳佯踹,道:“這次等舅舅發了,你想要什麼給舅舅說,對了,上大學了,給你買個手機,出去讓同學們都高看……”
林白藥心中一動,鄭燕芳的爲人就不提了,至少舅舅對自己還是不錯的。
看舅舅面子,這事,不能不管。
但怎麼管才能既讓他們吸取教訓,還能讓鄭燕芳今後不敢撒潑胡鬧,那就很考驗操作了。
“那我先謝謝舅舅了,胡老闆走了嗎?是回東江,還是有別的落腳點?”
“回東江干嗎?胡老闆說了,這筆生意得抓緊時間,也就兩天之內,得把錢籌夠給他,過期不候。他住在縣裡的海天酒店,晚上還是我送回去的……”
“哪間房?”
“407,咋了?”
“沒什麼!不過,你要非跟着胡老闆投錢,估計得找別人借。我爸的錢放到銀行存了死期,取不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