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上有後悔藥賣,蕭重光一定會跑去買上一粒。他怎麼也想不到,在自己閉關的這一年多時間裡,江採萱竟然也突破玄關,成了築基弟子,還被選中參與這次歷練。這一段奔赴岐山的行程,也因此變得分外煎熬。
從他進崑崙以後,第一眼見到江採萱,就喜歡上這個明媚宜人的師姐,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無心,這位師姐的眼裡就只有薛昊,那個風神俊秀,令整個崑崙上下都由衷欣賞的男子。對於自己,她最多隻是當做比較親近的師弟,偶爾開兩句玩笑,作弄一番。
初入崑崙的蕭重光是封閉且自卑的,因爲家人的慘死,他對整個世界都抱有敵意與戒心。他可以整天整夜地在崑崙山頂望着天空發呆,也可以練功練到手腳抽筋渾身虛脫。旁人的眼裡這是一個古怪的小孩子,不會哭也不會笑,一雙妖異的重瞳裡滿是冷漠與戒懼。赤山是一個性子粗疏的人,除了照顧徒弟的生活與課業,從來不會與弟子聊心事。而一衆師兄弟要麼對這個古怪倔強的小傢伙敬而遠之,要麼就如同洛南鬆一般,喜歡在這個初入師門的小師弟身上刷成就感。
只有這個名叫採萱的少女,也許是出於好奇,也許是出於同情,從來都是溫柔地對待這個飽嘗疾苦心酸的少年,她會溫柔地替他包紮傷口,用嗔怒的語氣責備他練功不要這麼拼命;她會潑辣地指着洛南鬆等人的鼻子,罵他們欺軟怕硬;她會用俏皮的眼神帶給他鼓勵,告訴他下次可以做得更好;她也會不厭其煩地跟蕭重光聊心事講故事,一直煩到他開口說出自己的心事。若是沒有她,蕭重光也許會是一個被仇恨矇蔽心靈的偏執狂,或許酆都王就是他最終的歸宿,正因爲她在不知不覺裡潛入了蕭重光的夢,偷走了他的心,纔有了今日的開朗少年行。
然而現在這個明媚的少女正成爲蕭重光揮之不去的煩惱,他無法遏制自己深埋心底的思念,卻明白這種念頭即使想一想也是一種褻瀆。怎麼可以這樣呢,她是那麼善良,從來對任何人都是歡聲笑語和顏悅色,而她喜歡的人又是一直對自己照顧有加的薛師兄。他們是一對璧人,整個崑崙公認的青梅竹馬,金童玉女,而自己呢,怎麼可以有這麼罪惡的念頭,去傷害對自己這麼好的兩個人。
越是努力遏制,這種思念就越強烈,如果說過去作爲萬年吊車尾的蕭重光還因爲過於自卑而不敢去想,那麼現在修爲突飛猛進的他腦海裡就抑制不住地產生了一個令他充滿負罪感的念頭:我已經是築基修士了,我不再是整個崑崙的恥辱,爲什麼不可以去追求,男歡女愛,天經地義,這是一個強者爲尊的世界,爲什麼要壓抑自己?想一想酆都王死前說過的話,既然我們活着,就要活得痛快。然而這種念頭在他心中只是曇花一現,隨即就被前所未有的負罪感取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江採萱還是老樣子,看到一年多未見的蕭師弟她顯得很開心,一路上拉着薛昊對蕭重光噓寒問暖,詢問他在山洞裡的生活與見知,有沒有偷懶,會不會做惡夢,還開玩笑地推着蕭重光去山下的溪流說:“一年沒洗澡,肯定臭死了臭死了,快去水裡泡泡。”薛昊只是微笑地站在她身後,看着她說笑打鬧,眼神裡滿是喜愛與寵溺。
蕭重光現在很害怕碰到他們,然而這一行隊伍七十多人,他就跟薛昊、江採萱關係好一些,其他幾個親近一點的師兄弟,要麼還在感應境界徘徊,沒資格參與這一場行動,要麼就是雖然築基卻沒有入選,或是另有派遣。爲了照顧他,領頭的薛昊還特意安排他跟自己一個隊伍,結果三人更是擡頭不見低頭見。
這一行人分成了十個隊伍分頭前往,約好在岐山腳下的肅康縣匯合。從崑崙去往岐山,近兩千裡的路途,本來這一批弟子都是築基修爲,自然能御劍飛天,乘風而行,然而這些從入門就一直很少下山的崑崙門徒實在是憋得狠了,一路上游山玩水,走走停停。甚至有弟子提議在路過的集市買些馬匹車輛,用於取代御劍飛行,幸好被薛昊否決了。他只是盡力約束一衆同門,不要擅自脫離隊伍去遊玩。
其實就是薛昊自己,又何嘗不是每天被江採萱拖着去逛市集,看風景,看他樂呵呵的樣子,恐怕自己也是樂在其中。人世繁華,紅塵迷夢,又有幾個血氣方剛的青年能禁受得住誘惑?也只有蕭重光這樣曾在人世間飽經風霜,又困於情關的悶蛋,纔會覺得百無聊賴,巴不得早日趕到岐山。
這一天一行人來到滇城,在城裡的青松客棧落腳。江採萱照例拉着薛昊陪她出去遊玩,本來她還想叫上蕭重光一道去,被他措辭給拒絕了。他實在不想面對那種尷尬的局面。對於江採萱來說,蕭師弟依然是過去那個蕭師弟,以前那個木木的,永遠被大家甩在後面,被欺負了不懂反抗的蕭師弟,需要她的照顧與關心。然而對於蕭重光來說,他已經再也不是過去的自己。擁有了修爲也就帶來了野心,而這野心又與他的道德相違背,這種衝突令他每次與對方相處,內心中都在天人交戰。
見到薛昊跟江採萱牽着手出門,他鬆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房間打坐。沖虛真人傳授給他的玉樓十二章,他在摩崖洞閉關一年多,也才練成無形劍遁和紫府神霄天雷。長庚劍已經是四十九重禁制圓滿的七階飛劍,在他結丹之前,已經是他能運用的最強手段。他還想着在這一路上,能將更多的禁制祭煉完全。這次岐山之行兇險莫測,多一分手段,來日就多一分自保的能力。
他纔打坐了不到半刻鐘,就從入定中醒了過來,心中煩悶無法平靜,索性走出房門漫步。正打算去街上瞎轉悠,耳邊卻傳來一個驚喜的聲音:“蕭公子?”
他循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客棧走廊盡頭,站立着一個垂髫青衣少女,正語笑嫣然地看着自己,赫然是當日在雪山分別的少女雲嵐。
故人重逢,蕭重光也是欣喜不已:“雲姑娘,你怎麼會在這裡的?”一年多不見,這少女又長高了一些,如今已經是亭亭玉立,只是靦腆依舊,帶着熟悉的含蓄微笑,柔聲說道:“我跟我爹現在就住在滇城,半年前搬到這的。我爹現在在滇城行醫,我今天是來給這家客棧的老闆娘看病的,想不到會遇到蕭公子你。”
蕭重光笑道:“我跟你也曾共度患難,算得上生死之交,何必總是這麼見外,若是不嫌棄,何不叫我蕭大哥。”雲嵐撲哧一笑:“那我就不客氣了,蕭大哥,你來滇城是有什麼事情嗎?”
蕭重光推開自己房門:“雲妹子,這裡人多口雜,進來說話吧。”兩人一道進了蕭重光的房間落座。蕭重光給雲嵐倒了杯熱茶,這纔回答道:“實不相瞞,我這次來滇城是跟幾位師兄弟一道,爲一件大事而來。”
雲嵐道:“莫非你們是要去岐山麼?”蕭重光有些詫異:“咦!你也聽說了?”雲嵐道:“這些天以來,經過滇城去往岐山方向的修士着實不少,我親見的就有四撥。聽說岐山前些日子發生地動,地氣泄露,連朝廷都驚動了。”
蕭重光也沒想到這件消息會傳得這麼廣,連朝廷和雲氏父女這樣的散修都聽說了。他不知道朝廷會有什麼動作,但想來也不過是地方戒嚴之類的手段。大周朝廷承平日久,已經沒有了當年開國時虎視天下的威勢。
雲嵐見蕭重光發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當即就對他說了:“蕭大哥,前些日子我爹出診回來,說是看到無數妖氣往岐山方向匯聚,不知道是不是跟這件事情有關。這麼多妖修匯聚,會不會對你們崑崙不利啊?”蕭重光道:“這件事情我知道,若不是因爲這許多妖修匯聚,我們崑崙還不會來趟這趟渾水呢。你放心好了,我們早有準備。對了,雲妹子,你們不是在大雪山嗎,怎麼跑到滇城來行醫呢?那隻白猿阿蠻呢,你們不會把它一起帶來吧?”
雲嵐笑道:“全靠你告訴我們大雪山地宮的位置,我跟我爹進去得到大雪山的真傳,阿蠻在半年前就學會了變形術,可以隱藏身形不會引人注目。我爹擔心銅鼓仙去而復返,又怕崆峒派會有別的高人來找麻煩。因此在阿蠻能變形以後,就跟我們一起封了地宮,全家搬到千里之外的滇城。”
蕭重光點點頭,雲氏父女這一着頗有大隱隱於市的意思。一般修士都喜歡躲在名山大川,洞天福地之中,吸取天地靈氣,日月精華以淬鍊形神,他們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躲在這人聲鼎沸的鬧市,想必銅鼓仙也想不到。尤其大周朝廷背後自有修士撐腰,銅鼓仙即使發現,在這鬧市也不敢過分張揚。何況老魔頭這時候只怕還躲在某個深山潛修,他得了水元珠,勢必要好好研究,一時也顧不上這俗世紅塵。
兩個人又聊了些別後家常,許是在俗世呆的久了,雲嵐也變得活潑了許多,不再像過去那樣抿着嘴微笑就是不說話,蕭重光問了幾句修行上的事情,又問他們父女現在住在滇城何處,打算改日前去拜訪。
雲嵐說了一個地名,站起身告辭道:“蕭大哥,有空一定來看我們啊,我爹也很想念你呢。”蕭重光笑道:“一定一定,我這些師兄弟這兩天恐怕不會啓程,我明日就去登門拜訪。”
雲嵐很是開心,拍着手笑道:“蕭大哥,你自己說的啊,可不許賴賬。”蕭重光哈哈一笑:“怎麼會,我從不哄騙小孩子。”
雲嵐一跺腳,嗔怒道:“不許叫我小孩子,好像你自己有多老似的,我回去啦,爹爹一定等得急了,蕭大哥你記得明天要來。”站起身來,卻不從大門走,如蝴蝶一般穿過窗戶,幾個起落間身形已經倏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