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放與周遠纔等人一臉期待地盯着蕭重光,靜待他說出自己的發現來。蕭重光喝了口茶水,指着正堂前的觀音菩薩玉像道:“幾位且看,這間廳房裡供着觀音菩薩,所以,”他一指正在往屋外走的丫鬟,“趙姨娘不讓把太上老君掛在這裡,因爲信不二心。”
他一指蒙週二人:“蒙道兄,周道兄,咱們都是道門子弟,老君傳人,平常可曾去過佛寺燒香?”蒙週二人一起搖頭,他們自然不會做這種事情。
“照啊,我們是道門子弟,所以不會供奉佛祖。趙姨娘雖然是個婦道人家,也知道佛堂裡不能供奉老君,呂員外這麼一個飽讀詩書中過科舉的大鄉紳,沒道理不知道這些啊。就算他跟一般百姓一樣,遇神就拜遇廟燒香,那也不至於把通靈廟跟普濟寺修在一起,這完全違背了信不二心,二心不信的常理。難道說他每天在庵堂裡燒香禮佛,然後出門走兩步路又去供奉這位通靈大聖?”
他這麼一說,蒙放跟周遠才也反應過來:“不錯,不管這呂員外是誠心禮佛也好,是真心信仰通靈大聖也罷,哪怕他是進廟拜佛遇寺燒香的愚夫愚婦,也不會弄出這麼大的笑話來。”
蕭重光一拍桌子:“不能等了,斥候既然已經打聽到普濟寺所在,我們就去那裡查探,這次一定要查出真相,再這麼沒有方向的亂闖,實在是窩火。”蒙週二人也都站了起來:“同去,同去。”
三人出了王府,早有斥候在前頭領路。這通靈廟前臨浮樑河,背靠懸甕山,而普濟寺就在懸甕山裡,從通靈廟背後繞小路超過去,不過二三里路途,只是這條道路極爲偏僻,平常幾乎沒什麼人走動,可謂是曲盡通幽。
到了普濟寺附近,遠遠地看到了寺廟的屋檐,蕭重光隨手打發領路的斥候回去。三人互相點點頭,只見半空中劍光一閃,原地已經空無一人。
懸甕山名爲山,其實只是個小丘陵。普濟寺是呂員外爲自己修的家廟,佔地不到十畝。這處坐落在丘陵背後的小庵堂,總共也不過三進三出的大瓦房,若是供一般人家居住是綽綽有餘,但作爲涼州首富的呂員外的家廟,卻又顯得寒酸了。
三人在普濟寺裡隱身翻了半天,也不見有人來。這普濟寺平常不開粥鋪的話,確實很荒涼,也不知道呂員外一個人在這裡,是怎麼住了十年的,據說他都不要下人服侍,說是要潛心禮佛。
蕭重光正在四處張望,看有沒有可疑的地方,卻聽到周遠才的傳音入密:“來這裡。”他循聲一望,看到蒙放和周遠才已經在普濟寺後院的佛堂門口貓着。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順着那兩人的目光往佛堂裡張望,只見佛堂裡面擺着幾盞長明燈,正中供奉着釋迦、阿彌、接引、彌勒諸佛,兩邊則是四大菩薩,八大金剛,十八羅漢等等的銅像,塑造地栩栩如生,整個佛堂一片佛光籠罩,很有幾分釋家氣象。
殿中靠近佛像的位置,有一張蒲團,只見呂員外端坐蒲團上,閉目誦經,手上一下一下地翹着浮樑,看起來果然是一位虔誠的居士。更令蕭重光意想不到的是,這呂員外周圍籠罩着一團福德之氣,頭頂更有佛光隱約浮現,十足一位行善積德的佛門弟子形象,渾身上下不帶一絲妖氣。
佛堂外隱身貓着的三人看到這一幕,頓時大失所望。想不到這位呂員外真是一心向佛,難道說線索到這裡又要斷了?到底這位通靈大聖隱藏在哪裡?如今三人沒有任何頭緒,空有一身本領卻無處施展。
又觀察了呂員外很久,這位鄉紳的確是好定力,一直坐在那裡誦佛唸經,身上籠罩着的佛光一閃一閃,隱隱有增加的趨勢。看來就這麼一會,這位員外的佛性又有進步。
三人實在是找不着破綻,只好怏怏離去。周遠才一路上都在念叨:“怎麼會這樣呢,這呂員外怎麼能真是個虔誠佛子呢,現在好了,兩天的辛苦都白費了。你們說這通靈大聖到底躲在哪呢?”
蕭重光皺着眉頭,一路無話,只是聽周遠才抱怨。三人回到王府,自然有下人端茶倒水地伺候,王妃秦氏領着兩位郡主出來,詢問他們的進展。蕭重光據實相告,一時間滿室愁眉苦臉。
永寧郡主按捺不住,起身嚷道:“我去喊二哥,點起兵馬去把呂府跟哪兩個破廟一起抄了,搜他個底朝天,我就不信找不出問題。”蒙放急忙制止:“萬萬不可,現在敵我不明,我們根本找不到這位通靈大聖的根腳,空有法力也無處使,如今王爺命懸一線,萬一這個呂員外只是通靈大聖丟在外面的幌子,只怕到時候打草驚蛇,壞了王爺性命。”聽蒙先生這麼說,郡主只好怏怏作罷。
王妃秦氏沉吟半晌,起身對三位修士行了一禮:“幾位先生,這兩天爲了我夫君的事情,辛苦大家四處奔波。如今天色已晚,我們在此乾着急也無用,若是王爺命中註定有此一劫,那也是天意如此,還是早些安歇吧。”
見王妃如此通情達理,蕭重光等人的心頭更加沉重。王妃自領着兩個女兒回房去,蕭重光回到王府爲自己安排的住處,跟往常一樣打坐入定,心頭卻始終牽掛着這件事。
他初始答應插手這件事情,只是想着反正已經沾上了因果,索性把事情解決。如今這神秘的通靈大聖,依舊躲在層層的迷霧中,而事情卻變得越來越撲朔迷離。
他倒不是爲晉王可惜,只是覺得任由這邪神繼續迷惑作祟,這一方的百姓還不知要吃多少苦頭,然而這通靈大聖根本就不露面,始終把自己隱藏在幕後,令人無從下手。遍察呂府、通靈廟和普濟寺,又沒有發現任何妖氣。
這一晚,很多人都在不眠中過去,第二天上午,蕭重光繼續去通靈廟一帶查訪,就看到附近已經有被選中的童男童女送過來,有些是百姓自願奉獻,有些是鄉里巫祝點名強徵來的,整個浮樑河畔熙熙攘攘。圍觀的百姓指指點點,一個個滿臉興奮,喜笑顏開。
蕭重光只覺得脊背一陣陣發涼,這些人跟他的那些鄉親,幾乎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他知道自己現在出去,完全把那些孩童救出來,可是救出來以後呢,這些孩童送回家去,八成還是要被貢獻出來,就算自己把這些孩子帶走,那些鄉民還會再找別的孩子,子子孫孫無窮盡矣。
跟這些人講道理是講不通的,講拳頭的話,難道要把他們都殺光嗎?那自己還查什麼邪神,索性走人算了,至少這些鄉民在邪神手下,還能像奴隸一樣,傳宗接代,苟延殘喘地活着。
他在河岸上轉了幾圈,越看心裡就越發覺得悲涼。看到那些孩童天真無邪的眼神,無辜地盯着周圍如癲似狂的人羣,這裡面許多都是他們的鄰居鄉里,父輩親人,昨天還對他們親熱疼愛,今天卻送他們來這裡等死。也有一些不甘心自己孩子喪命的父母在哭鬧,卻很快就被淹沒在喧囂的人海里。
蕭重光終究是看不下去了,看着這些瘋狂的百姓,他覺得自己再待下去會跟他們一樣發瘋,說不定一時衝動,就把周圍的人都給殺了。他轉身就要離開,耳邊卻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蕭公子,想不到在這裡碰見你,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白髮蒼蒼的蕭顯,站在河邊的一隻漁船上,樂呵呵地看着蕭重光。
“原來是蕭老丈,”蕭重光大喜,滿心的惆悵也被遇到友人的喜悅沖淡了些許,“老丈來城裡有何貴幹,這就快中午了,不如由小可做東,我們去城裡的醉俠樓暢飲幾倍。”
“哈哈,蕭公子有心了,不過且容老漢賣了手裡的傢什。”蕭顯一邊說,一邊把漁船裡裝載的竹籃往岸上搬,蕭重光急忙靠近,給他搭把手。幾十個竹籃在岸上疊成一摞,蕭顯衝船伕喊了一聲:“大成子,有勞你了。”那船伕撐起長篙,漁船就在他的答話中逐漸遠去:“蕭大伯,傍晚我再來接你。”
蕭顯這些竹籃都是城裡大戶人家*的,蕭重光陪着他把東西送上門,一老一少上了醉俠樓,一邊喝酒吃菜,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看到蕭重光意興蕭索的神情,蕭顯微微一笑:“蕭公子是不是覺得那河邊的場景有些觸目驚心,這些愚昧的百姓既可憐,又復可恨?”
見蕭重光點頭,老丈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走到窗邊:“記得咱們初遇之時,曾經說過聖人的一句話:上善若水。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水是什麼樣子,不是由水自身決定,而是由盛水的器皿。放之湖海就是一片汪洋,束以溝壑就是一條小溪。水本無善惡,用它做飯煮茶,洗衣沐浴,那它就是善,若是興風作浪,蓄水破堤,那它又成了惡。”
“這老百姓,其實就跟這水一樣,人之初本無善惡,決定善惡的,乃是後天的教養。那到底是什麼,讓這些本來無善無惡的百姓變成了愚夫愚婦,害人害己呢?”
蕭重光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蕭顯長嘆一聲:“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若非朝廷德政不修,令世道艱難,百姓溫飽尚且不足,不能讀書識字,更無法奢談修身養性,所以才造就了眼前這些愚夫愚婦。蕭公子,你跟我都是讀過書,經歷過世事,我們有些見識自然可喜,卻無法指摘嘲笑眼前這羣愚民,該被嘲笑的,是上面的大人物。”
“那我們如今又能怎麼做,纔可以阻止即將上演的慘劇?難不成要我去造反當皇帝,再來改進民生,開啓民智,只怕等到這一天,這些被綁的孩子骨頭都沒了。”蕭重光有些鬱悶,老頭子這番話不能說沒道理,可是卻無助於眼前的事實,而這位老丈顯然也只能停留在說教的層面,沒有救人的能力。
這時候桌上的酒菜也剩的不多了,蕭顯走到重光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有多大的能耐,就做多大的事情,咱們都是凡人,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這世上的不平之事,哪裡是我們管得盡的呢。只要盡了力,無論結果如何,都問心無愧。很多時候,不在於你做了多少,而在於你有沒有去做。”
蕭顯說完這番話,帶上斗笠,走下酒樓,口中長聲吟誦:“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餘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陽光照耀着他佝僂的身形,在地上拖出一個長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