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髮流瀉滿身,那張臉,那種莊嚴、尊貴與冷漠,任何言語都難以形容,極致的美,如何評說?
不帶一絲煙火氣的,除了神仙,誰也不配擁有。
淡淡的孤獨,卻無人敢走近他身邊,連心生嚮往的勇氣都沒有,所感受到的,惟有塵世的渺小,和自己的卑微,卑微到了塵埃裡。
什麼禮節,什麼規矩,女孩生平頭一次將它們拋到了惱後,因爲看到他的第一眼,所有前塵往事幾乎都已忘得一乾二淨,眼中只剩下那道孤絕的身影,還有冷冷的雪色衣衫。
不敢仰望,又忍不住仰望。
黑眸如此深邃,絲毫不懷疑它會看透人心,女孩莫名心悸,偏又甘願被俘獲,好象前世便刻在了記憶裡。
視線對上的剎那,她從裡面看到了震動。
瞬間,松樹下失去他的蹤影。
是真?還是幻象?女孩正在發呆,下一刻,他已站在面前.
沒有任何言辭能形容洛音凡此刻的震驚。
若非追尋魔尊九幽行蹤,他是不會回南華的,然而正當他準備離去時,竟發現了那道熟悉的氣息,淡淡的,卻彷彿已係在心頭多年,難以言狀,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爲什麼會這樣,冥冥中只知道有什麼東西不容錯過,這種奇特而真實的感應,迫使他落下雲頭找尋,甚至忘記隱身。
是誰?
直覺已告訴了答案,卻不敢相信。
面前的人兒,恭敬拘謹,不再是瓜子小臉,也沒有黑白分明的、狡黠的大眼睛,而是一張圓臉,輪廓精緻,並不似尋常圓臉那樣胖乎乎的,鳳眼上挑,形狀美極,還生着兩排長翹的睫毛,絲毫不顯得凌厲,反帶了幾分嫵媚,也因此少了幾分童真。
洛音凡臉色更白。
面前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如此恭謹,如此美麗,可是他依舊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件事——是她!一定是她!
怎會是她?
紫竹峰上那個古怪機靈想盡辦法引他注意的、在他懷裡撒嬌的孩子,四海水畔那個靜靜趴在他膝上的少女,重華宮大殿案頭磨墨的少女,跪在地上哭求他別生氣的少女,再次完完整整回到了面前,如此的真實。
驚喜?內疚?痛苦?都不是,都不止。
深埋在心底多年的回憶,朝夕相伴的八年歲月,無情無慾的神仙也不能忘記,親手結下寂滅之印,是他這漫長一生裡所犯的最大的錯誤,或許他將永不能原諒自己,可是現在,她又站在了他面前。
那種感覺,可以是震驚,可以是害怕。
袖中手微微顫抖,始終未能伸出。
讓她受盡委屈,對她的冤屈故作不知,親口允下保護她的承諾,卻又親手殺了她,對她做出這些事,他還有什麼資格再站在她面前?倘若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知道他其實什麼都明白,知道要她死的人其實是她最信任最依賴的師父,會怎樣恨他?
洛音凡緩緩直起身,語氣平靜如死水:“叫什麼名字?”
再次與那目光對上,女孩慌得垂眸,他的眼神很奇怪,說不清道不明,絕不是陌生人該有的眼神,看得人傷心。
“家父姓文,泱州人,小時候一位仙長賜名,喚作阿紫。”奇怪得很,連他是誰也不知道,還是忍不住回答了。
“文紫。”他輕輕唸了遍。
女孩的臉立即漲紅了。
是她,不會有錯,當年她跪在他面前,萬般無奈地報上名字,那羞赧的神情,與現在一模一樣,蟲子,變成了蚊子。
是巧合,還是爲他而來?
洛音凡注視她許久,道:“你不該來南華。”
女孩驚,只當他不肯相助,連忙叩頭:“先母已逝,父親兩個月前也剛……走了,臨去時囑咐阿紫一定拜入南華,如今阿紫孤身一人,已無處可去,求仙長開恩,我既不遠千里而來,決不怕吃苦受累,定會用心學習,將來雖說未必能有大作爲,卻一定不會給南華丟臉。”
洛音凡有點愣。
轉世的她,少年老成,模樣變了,性情變了,惟獨身上煞氣並未消失,只不過似乎被什麼力量禁錮着,未能顯露,輕易看不出來,但若用天目仔細觀查,仍能發現,如此,那人特意送她來南華,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他該怎麼辦?
錯了,是錯了,可是他從不曾想要彌補,寧願永生揹負內疚,如今上天突然把這樣一個機會擺在面前,所發生的,恍若一場鬧劇,他竟不敢面對。
一式“寂滅”,魂飛魄散,是誰在插手,助她自逐波劍下逃脫?當時心神不定,並未留意殿內有異常。
死,是她的歸宿,也意味着陰謀的終結,那麼,她這次的迴歸,又代表了什麼?
煞氣未除,虞度他們只要稍微仔細些,就能發現問題,那時將會如何處置她?讓她離開南華?難保那幕後之人不會再設法引她入魔。
明知怎樣纔是最好的結局,可他怎能再傷她第二次!他怎麼下得了手!
“回去吧。”
“仙長!”
他不再看她,恢復先前的冷漠,轉身要走。
“仙長且留步!”女孩急得伸手扯住白衣下襬,“師父!”
熟悉又陌生的稱呼,牽動多年心結,再難用冷漠遮掩的心結,洛音凡生生僵在了原地。
她叫什麼?她……記得?
臉色白得平靜而異常,他低頭看她,想要確認。
女孩也大吃一驚,方纔不知怎的就脫口而出了,未免莽撞,生怕他會見怪,一雙鳳眼裡滿是緊張之色,卻又不願放開他,懦懦道:“仙長,求求你,我什麼都不怕,會恪守規矩,不信你可以再出題考驗我。”
小手上竟有血跡。
父母雙亡,讓她再次流落街頭受欺凌?當年,那小小手臂上遍佈傷痕,她哭着撲在他懷裡尋求保護,然而最後,他卻是傷她最重的那一個。
“不慎摔破了,”弄髒他的衣裳,女孩滿含歉意鬆開手,鎮定許多,“求求仙長行個方便,倘若仙長執意要走,阿紫也阻攔不了,只願長跪於此,或許掌教他們終有一日會知道。”
洛音凡看着她許久,終於點頭:“到六合殿,我便收你爲徒。”
廣袖輕揮,頭頂仙山再次出現,一片石級斜斜鋪上,直達山門。
這麼容易,不用考驗了?他願意收她當徒弟!女孩懷疑自己聽錯,待要再問,面前人已不見.
南華大殿氣氛十分沉靜,上百名孩子屏息而立,當先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穿着華麗,形容出衆,由於身份特殊,她昂首站在其他孩子前面,神情恭敬,目光裡卻是毫不掩飾的傲氣。
閔雲中皺眉。
虞度手執蓋有玉璽的書信,看了幾眼便放至一邊,讓閔雲中與行玄先挑選弟子,由於之前的奸細事件,南華在發展門徒上把關更加嚴格,每個孩子的來歷不僅要由行玄一一卜算,之後還會派弟子出山調查覈實。
少女被晾了許久,十分尷尬,總算意識到自己的表現惹人反感了,連忙收了傲氣,規規矩矩站好。
果然,虞度轉向她,微笑:“九公主……”
“掌教喚我妙元就是,”少女作禮,“臨行時父皇曾囑咐,仙門不比人間,萬萬不可在掌教與仙尊跟前妄自尊大。”
“仙門修行清苦,你要想明白。”
“妙元心意已決。”
見她變得謙恭,閔雲中態度也就好了點,向虞度道:“既是人間至尊,天命所歸,不能不給面子。”
虞度點頭:“如此,你想要拜誰爲師?”
司馬妙元順勢跪下:“但憑掌教吩咐,如能拜入座下,便是司馬妙元之幸。”
虞度微笑:“我曾立誓只收九個徒弟,如今已有了。”
“不如待護教回來,讓他看看,”閔雲中斷然道,“這孩子筋骨極好,若能拜在他座下,承他衣鉢,也是件好事。”
心知不妥,虞度搖頭:“此事需再斟酌,恐他不應。”
閔雲中道:“他連人都沒見過,怎知不應!”
南華護教誰人不知,重華尊者,仙盟首座,術法六界聞名,司馬妙元心下暗喜,忙道:“閔仙尊說的是,尊者並未見過我,或許會改變主意,求掌教看在父皇薄面。”
話說到這份上,虞度無奈答應:“也罷,且看你有無造化。”
“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他難道就一輩子不收徒弟不成!不過是個孽障,用得着……”閔雲中說到這裡,忽見旁邊行玄遞眼色,於是住了口。
衆多驚訝的視線裡,一個人走進大殿。
寬大白衣,臉色亦有些白,彷彿自茫茫天際而來,遍身清冷,遍身霜雪。
神情不冷不熱,步伐不快不慢,竟令人望而生畏,殿內兩旁,所有弟子都不約而同垂首,面露恭謹之色,連手指頭也未敢亂動。
想不到他會回來,虞度讓他坐,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師弟此番回來,是有心要與師叔師弟搶徒兒麼。”
閔雲中只當他想通了,暗喜,儘量將語氣放柔和:“音凡,這孩子身份極貴,筋骨極佳,你是不是考慮下?”
經他一提,司馬妙元便知此人身份,忙含笑上前欲說話,哪知擡臉就見那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無半分溫度,頓時一個激靈,雙膝發軟,竟不由自主跪了下去,想好的話全都忘記,訥訥拜見。
洛音凡收回視線,淡淡道:“師叔有心,小徒稍後便來。”
此話一出,殿內衆人都怔住。
虞度也很意外,試探道:“師弟的意思,莫不是在路上已收過了?”
洛音凡沒有否認。
閔雲中與虞度同時鬆了口氣,並沒覺得失望,不論如何肯收徒弟就好,司馬妙元雖不錯,但洛音凡的眼光向來很高,被看中的孩子必定差不到哪兒去。
所有人同時望向大門,都想看那個有幸被選中的孩子長什麼樣,如何出衆。
惟獨司馬妙元又羞又氣,漲紅臉,咬緊脣,忍住沒有發作,身爲皇室公主,身份貴極,素來只有別人捧她奉承她的,哪裡經歷過這種難堪?不甘也不服,更想看看自己究竟輸在哪裡,因此有人走進殿時,她反而最先認出來。
“世子!”驚喜。
人間聖旨有誰不知,白衣青年並沒意外,略點了下頭。
閔雲中斥道:“仙門何來世子!”
司馬妙元咬牙服軟:“弟子心急失言,仙尊莫怪。”
秦珂與幾位仙尊行禮畢,走到虞度身旁稟報此行收穫,末了似乎想起什麼,不動聲色將目光移到新來的孩子們身上,掃視一圈,緩緩皺起長眉。
百餘里路,照理說幾天工夫是能夠趕到的,莫非路上又出了什麼意外,還是沒有通過外面的考驗?
虞度看出蹊蹺,正要詢問,門口忽然出現一個小小人影。
是個女孩,有一頭美麗的秀髮,裝束很普通,乍看似乎並無過人之處。
所有人都這麼想着。
女孩沒有立即進來,而是先在門口停住,以極快的速度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後擡頭望望六合殿的匾,確認之後才鎮定地跨進殿門。
在她擡臉的剎那,衆人眼前一亮.
踏進大門,女孩其實被嚇了一跳。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自己,是來遲的緣故吧,所以受到這麼多關注?
她忍下緊張,擡眸朝玉階上望去。
不知答應收自己的那位神仙是誰,在不在這裡?
玉階上並列坐着四位仙尊,先前的白衣神仙正在其中,不出所料,他是最年輕的一位,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
女孩放心了,也沒有立即冒失下拜,邊看邊飛快分析狀況。
玉階正中那位仙尊三十幾歲模樣,和藹不失威嚴,身後長身而立的白衣青年,正是秦珂。
女孩暗喜,捏緊手裡劍穗。
秦仙長在呢,他既是掌教弟子,那位仙尊必是虞掌教無疑,至於方纔遇見的白衣神仙,能與掌教並肩,一定是位尊者,怪不得能作主收自己爲徒。
弄清關係後,女孩心知不宜久等,當即跪下:“阿紫拜見掌教,拜見尊者。”
話裡帶着獨特的地方口音,不夠脆,卻很婉轉柔美。
衆人回過神,暗暗讚歎。
虞度與閔雲中互視一眼,卻同時露出失望之色,空有個長相而已,這女孩資質不過中上,無甚出奇,仙門更有一大把。
未見迴應,女孩忙解釋:“匆忙走錯路,故而來遲,求掌教與尊者原諒。”
虞度輕咳了聲,微笑:“好孩子,起來吧。”
女孩鬆了口氣,站起身,猶豫着,悄悄望了眼上面那位白衣神仙,他還願意收自己做徒弟嗎?會不會改主意了?
“你一個人來的?”
“回掌教,是。”
小小年紀敢孤身上路,言語謙恭有禮,舉止又謹慎細緻,虞度倒升起幾分好感,轉臉確認:“師弟……”
洛音凡終於開口:“拜師吧。”
女孩按捺住喜悅,見殿內並無任何祖師畫像牌位,便知此時不過是行個簡易拜師禮,擇日再拜祖師,於是規規矩矩上前,跪下磕頭:“泱州文氏阿紫,拜見師父。”
洛音凡點頭道:“賜名,重紫。”
聲音清晰平穩,所有人的微笑都僵在了臉上.
一個近乎忘卻的名字再次被提起,怎不令人震驚!他給新收的徒弟起同樣的名字,究竟是何緣故,有何用意?
殿內氣氛瞬間冷到極點。
衆弟子噤聲,不敢言語。
女孩雖然疑惑,卻明白此刻不宜多問,伏地拜謝:“重紫謝師父賜名。”
秦珂臉色極其難看,忽然冷笑:“叫這名字,尊者想必是心安的。”
“珂兒,不得無禮!”虞度喝止他,心裡也很詫異,暗中打開天目凝神查看,並未發現半絲煞氣,遂將疑慮去了大半,示意閔雲中無妨,轉念想想,還是再確認下最穩妥,於是又朝行玄遞了個眼色。
行玄閉目掐指,半晌搖頭。
閔雲中原已握緊手裡浮屠節,見狀才緩緩鬆開,沉着臉道:“好好的孩子讓她改姓,是否太過分了?”
“做我的徒弟就要改姓。”
“你……”
重紫看出氣氛不對,忙低聲道:“恕重紫多言,當日曾聽先父說過仙門規矩,此身既入仙門,自不必理會凡間俗事,改姓也無妨的,仙尊不必爲我顧慮。”
好個懂事的孩子!虞度制止閔雲中再說,看着她問:“你爲何要入仙門?”
這問題重紫早已料到,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什麼話,垂眸道:“回掌教,此番上南華拜師,原是家父遺命,好教重紫在亂世中保住性命,其實重紫小時候就聽說,仙門弟子守護人間,拯救百姓於苦難,嚮往已久,這次上南華,途中也曾遇上妖魔,幸虧有……仙長相救,重紫立志做仙門弟子,將來定不會給仙門丟臉。”
果然,虞度聽得徐徐頷首,閔雲中臉色也好了許多,惟獨洛音凡沒有表示,起身下了玉階:“走吧。”
重紫原是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等着師父訓話,聞言大爲意外,擡起臉確認。
洛音凡頭也不回朝殿外走,竟連例行訓話也免了。
這場拜師委實蹊蹺,難道有什麼問題不成?重紫來不及多想,連忙爬起來,朝虞度等三人作禮告退,快步跟上去。
身後衆弟子彎腰,異口同聲:“恭喜尊者。”.
“他還惦記着那孽障!”閔雲中微怒,“這是什麼意思!”
虞度輕聲嘆息:“也罷,他想彌補那孩子,起這名字,無非是想讓我們看在那件事的份上,待這孩子好些,當年逼他動手,的確是做得過了。”
閔雲中冷笑:“更好了,這是說我與掌教濫殺無辜?他還記恨不成!”
知道他是氣話,虞度莞爾。
行玄摸着白鬍子想了想,苦笑道:“如今我對自己這卜測之術也無甚信心了,師兄還是叫人去查查她的來歷吧。”
虞度道:“自然。”
閔雲中不說什麼了。
這孩子雖無煞氣,模樣舉止也相去甚遠,可是看着總感覺有點熟悉,大約正是這緣故,才讓他有了收作徒弟的念頭吧,畢竟,世間哪有這等巧合之事。當年自己親自查看過,殿內並無她的魂魄,連同萬劫的殘魂都消失了,可知他下了怎樣的重手。
難得他肯再收徒弟,也是這孩子的功勞,何況這孩子規矩有禮,言行穩重,只要來歷清楚,沒有危險,讓他收作徒弟又何妨,資質平庸不是問題,今後時間多的是,可以再慢慢勸他選好的。
因爲那件事,彼此大傷和氣,如今正該藉機修復一下。
虞度顯然也有相同的想法,並不怎麼擔心,轉眼看見地上的司馬妙元,爲難:“重華尊者已有弟子,你……”
司馬妙元握拳,勉強笑道:“是妙元無福。”
照她的身份,能忍下委屈就很難得,何況資質又好,閔雲中主動開口道:“你可願拜在我座下?”
司馬妙元先是喜悅,接着又遲疑:“早聞督教大名,若能拜入督教座下,妙元三生有幸,只不過……”她瞟了眼秦珂,低聲:“秦仙長曾與妙元兄妹相稱,如今怎好在輩分上比他高了去?”
這位公主哪裡是來求仙的!虞度哭笑不得。
閔雲中明白過來,知道她難以專心修行,大失所望,好在剛被氣了一場,脾氣已經發過,倒沒再動怒,隨口叫過慕玉:“讓她拜在你那邊吧。”
慕玉亦是大名在外,司馬妙元喜得磕頭拜謝.
殿門外,石級底下,大道兩旁站着數千名弟子,無數目光朝這上面望來,那種感覺讓重紫有點暈眩,好象站得很高很高,從來沒有站這麼高過。
毫無預料的,甚至連他的身份都沒確定,卻還是心甘情願接受這樣的安排,成爲他的徒弟。
心頭恍惚着,不安着,更有種淡淡的羞澀與莫名的喜悅。
剛走下第一層臺階,前面的人忽然停住。
重紫本就小心翼翼步步謹慎,見狀也及時停了下來。
他站在她前面,穩穩的,從容的,潔白衣衫隨風顫動,可以擋住一切風雨,撐起一片天地。
不走了嗎?重紫正疑惑,卻見他側回身,伸出了一隻手。
手指修長如玉,和他的人一樣美。
這是……重紫不解地望着他,那張臉依舊無表情,惟有漆黑的眸子裡透着難以察覺的暖意。
他再次擡了下手,往前遞了些。
重紫終於反應過來,幾乎不敢相信。
一直在猜測他的身份,猜想他會不會很嚴厲,會不會有很多徒弟,要讓他注意會不會很難……此刻這些問題都變得不重要了,因爲她知道,他一定會對她很好。
重紫受寵若驚,有點害怕弄錯,遲疑着,望着他想要確認。
平靜的眼波也藏着一絲不安。
當年那個穿着破爛的孩子,怯怯地拉着他的袖角,又慌張地放開,八年時光,他看着她一天天長大,在他懷裡撒嬌,到亭亭玉立的少女,默默陪伴侍奉他,又那麼依賴他。
面前這個孩子真是她?
不記得往事,不記得他這個師父,甚至不記得恨,是該慶幸還是惆悵?倘若她還記得,又將怎樣?
她已不再那樣依賴他。
洛音凡嘆息,正要收回手,一隻小手卻忽然伸來,將他拉住。
清晰地看到那雙眼睛裡的失望,重紫情不自禁地、急切地將小手遞過去,不知道爲什麼會着急,不知道爲什麼會在意,可是她知道,她一定要這麼做。
小手緊緊拉住他,鳳目含羞,略帶歉意。
“師父。”
輕輕一聲喚,萬年冰雪瞬間瓦解,薄薄的脣邊漾開一片溫柔,水波般的溫柔。
逃過魂飛魄散的命運,起名阿紫,送上南華,這一切太不可思議,更像蓄意安排,明知是爲他設下的陷阱,明知該怎樣選擇,他下不了手。
無邊法力助她掩飾煞氣,干擾天機,瞞過行玄,仙門面前,蒼生面前,就算是他頭一次任性與自私,只爲那十二年的內疚。
他不會再安於天命,不會再傷害她。
洛音凡緩緩抽出手指,反握住那小手,牽着她穩穩地、一步一步走下石級。
日影溫馨,溫馨醉人。
道旁衆弟子發呆,所有人都察覺到,今日的重華尊者與往日不一樣。
足以令萬物復甦的生機,淡漠,卻不再冷,猶如春之神帶着司花靈童,走到哪裡哪裡便春風滿地。
回來了,回來就好。
是陰謀,他認了,是孽障,他也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