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2章 武曌,原來是你
長安的天對於武曌而言,似乎始終籠罩着一層陰雲。
縱然天光透亮,亦是如此,宛若流離之人,蕭瑟秋風,概因她在這裡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如果說這濃重深沉的陰雲中有一絲光亮,那便是安樂郡主洛君薇。
那一日她撐着傘,從淅淅瀝瀝的雨巷中走出,仔仔細細的端詳着略顯狼狽的自己,她如同夜幕星空的眼中迸發出星辰躍遷的極致耀光。
“這樣的美人,要好好裝扮一番纔是。”
從那一日後,在這座長安城中,洛君薇是武曌唯一稱得上朋友的人。
而且她知道。
“郡主的朋友也很少。”
波光粼粼的池塘邊,青翠碧綠的荷葉旁,水波盪漾,池魚在荷葉之下游轉,圍繞着莖稈來回追趕。
剛剛及笄的武曌,娥眉飛揚,臉頰豔麗,眉目間帶着大唐女子特有的張揚,因大唐的仕女服略顯開放,胸前顯出大片雪白,她手中攥着一把石子,隨手往池塘中丟下一枚,砸出一個小水波。
悠悠一聲傳過來,是洛君薇,“人爲什麼需要那麼多朋友呢?
長安城中的那些勳貴和宗戚,家中盡是些紈絝,那些女子也多是閨房之人,整日裡汲汲於一屋之內,爲我所不喜,如同二孃這樣膽魄雄渾之人,何其少見呢?”
洛君薇已是雙十年華,比武曌大幾歲,她身上有種和大部分大唐女子截然不同的風貌,沒有嫵媚之意,盡顯清麗逼人,顧盼間流轉的輝光讓武曌只覺驚豔,她的話似在詢問,卻似乎又在稱述。
是啊,她面前的這個女子是當今天子的親外甥女,皇族之外幾乎不曾見到的郡主,一個郡主卻住着公主府。
僅僅親戚便認不全了,又需要什麼朋友呢?
至於“膽魄雄渾”,武曌微微苦笑,一個女子就算是膽魄雄渾,又能有什麼用處呢?
況且……
她眼底帶着深深感傷,“郡主,天子的告車據說已經將要出發,我的名字在上面。”
洛君薇陡然轉過頭來,她終於將目光投到武曌臉上,眼底出現了難以置信的神色,轉而卻又明悟。
當今天子李世民,好美色,這是舉世皆知的,他幾乎每年從民間選取適齡女子入宮。
這些入宮女子中,有的會被封做有品級的女官,但大多數都是宮女,會在宮中無端消磨掉一生最青春的年華,遇到大赦可以出宮,絕大多數都會老死在宮廷中。
武曌雖然在武氏中不曾有什麼地位,但她畢竟是已故荊州都督、應國公的嫡女。
現在的應國公家是個破落戶,沒什麼傑出的人物,也沒什麼權力,武氏又不是出身世家大族,僅僅是個商人憑藉着武士彠的才智而崛起。
在沒有世卿世祿的如今,這種人家,武士彠一死,武氏瞬間就敗落下去。
但朝廷不會一直讓這些開國元勳家敗落,只要不犯謀反之類的大錯,總是會賜下一些恩典,維持住最基本的體面。
其中選入宮中就是恩典之一,還有不少會配爲親王的王妃等。
武曌生的姿容絕美,又有些許才名,那傳到爲天子選取宮人的官吏耳中,是極有可能的事。
有的人家是求都求不來的機緣。
名字已經上了告車,那便是已然經過三省審覈蓋印的正式詔書。
武曌要進宮了。
天上的一朵雲彩遮住了太陽,天地間猛然暗沉下來,掀來一陣威風,撫平池上的些許波紋,卻又吹的更加褶皺。
洛君薇身着青色釵裙,隨風耳動,宛如池中不斷搖擺的荷葉,清稚動人,她臉上帶着迷茫,良久才問道:“二孃,你想進宮嗎?”
武曌盯着池塘中的碧綠波紋,以及那不斷繞着莖稈環繞卻走不出去的池魚,良久才帶着些傷感的輕聲道:“若是母親這般問,我會安慰她一番,說一句——見天子焉知非福?
我的母親,是郡主你最討厭的那種,只會哭哭啼啼的閨門女子,總要安慰她一番。
但這不過是不自量力之語罷了。”
武曌轉過頭來望向洛君薇,洛君薇直直的看到了她的眼底,在傷感之下,卻是堅定,她聽到武曌的聲音,“但郡主你問起,我便道一句心裡話——見天子,是禍非福,皇宮大內,佳麗萬千,我有什麼特別能讓天子所鍾?
若不能讓天子所鍾,便要湮滅於那宮牆之內,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那不是我想要的!
況且就算天子看到了我,但他如今已經四十餘歲,會在我身上耗費多少時間呢?
如果不能有一兒半女,在天子崩逝後,我會是什麼下場?
這就是一場賭博,而且是九成九會輸掉的賭博,我自然是不想入場的。”
洛君薇知道她要說什麼,一入宮門深似海,未來誰能知道呢?
多少嬌嫩鮮豔的花,在那座高高的宮牆中,耗盡了青春年華,最後凋零落寞,化作車輦下的一捻塵土。
武曌很清醒,洛君薇瞭解她,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子,眼中有銳利的鋒芒。
外人看去是個大家閨秀,乃至於能嫵媚動人,小意溫柔,但在洛君薇看來,那都是僞裝罷了,從心中看去,她是個持着刀和鐵錘的暴徒。
洛君薇輕走兩步,來到武曌身前,細細描摹着她嫵媚的眉梢,“不進宮是很難的,會惹怒我的舅舅以及推薦的官員,諸位宰相都不會同意,這麼多年只有一次例外,下達了明旨後收回。”
武曌輕輕點頭,“我知道,是當初鄭仁基的女兒有婚約之事。”
那還是在長孫皇后在世時,她爲李世民物色了一個絕美的女子,是鄭仁基的女兒,年僅十六七歲,知書達理,容貌出衆,提報上去後,諸位重臣和李世民都很滿意,於是便下發明旨,要將鄭氏迎進宮中。
但這個時候魏徵卻上書說,這個鄭氏已經許配過人家,當時這件事還鬧得很大,因爲鄭氏有人家只是傳聞,房玄齡等宰相都說朝廷的旨意已經下達,沒有收回的道理。
最後這件事還是被取消了,這是唯一一次收回這類型的成命,之後有司在這方面就嚴查,絕對不能再有這種情況發生。
而且皇后崩逝後,這類事就徹底落到了有司手中,沒有人會取消名單中的任何一個人,否則豈不是證明他們有錯?
“進宮難以改變,但進宮的身份卻可以改,只要你不是舅舅的妃子,那就有機會藉着恩典出宮。”
幾乎每年都會有一批宮人從宮中被釋放出來。
“姐姐,老祖宗蒞臨公主府。”
洛君薇正要說話,卻聽到一道高聲,轉頭一看,洛君成正站在於後院拱門下張望,一身玄衣飄飄。 洛君薇聞言一驚,當即顧不得商議進宮之事,對身旁的武曌低聲道:“二孃,快些隨我去見老祖宗。”
洛蘇來了公主府,那便不存在什麼某些人躲起來不能見的道理,就像是聖旨來了府中,所有人都要拜見。
那位國師來了公主府,武曌先是一愣,而後忍不住戰慄起來。
二人提着裙襬快速奔向前堂,洛君成見到武曌也在,“老祖宗讓府中所有侍女都到前院去,讓他看罷之後再說,武家娘子不要害怕,老祖宗很和善。”
武曌本來只是激動,聽他這麼一說,倒是有些擔心了,“妾身明白,多謝大公子。”
洛君成又道:“姐姐,此番老祖宗前來府中是突然決定的,我也不知道爲什麼。”
洛君薇一凜,老祖宗一般不會這麼突然做事,說明真的有什麼事,這是在找誰?
三人匆匆往前堂而去,裙襬飛舞。
公主府前院中,府中侍女已經全部過了一遍,現在已經散去。
洛君卓跟着洛蘇來到了公主府,晉王李治、晉陽公主李明達跟着洛君卓而來,此刻正悄悄的左右瞅着,洛蘇的目光落下來,便坐直身子,如同被抓的學生,裝作不曾動過。
洛蘇手中輕輕搓捻着一塊美玉,他自覺腦海中,隔着一層薄紗,他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解開素王留下的讖言了。
對於他而言,這世上再也沒有比素王讖言更加重要的事。
現在的洛蘇和洛氏,是有一點點不一樣的。
洛蘇是真正受到姬昭影響的人。
他因爲姬昭而重生,從身體到靈魂,都由姬昭而塑造,在洛氏中,就算是姬昭的兒子也不能和他相提並論。
而洛氏,甚至就連姬昭都有幾百年不曾感應到了。
而且洛蘇是一個真正的古代人,他的思想中,沒有洛氏這千百年來所發展出來的東西。
他的道德觀念等等,都和現在很不一樣,即便是他以超絕的天姿模仿這個時代的人,但終究從根基中,就是不同的。
所以他可以毫不顧忌的把李世民的兒子們當成一顆顆棋子。
他降世的目標很簡單,完成素王的任務,挽救洛氏,然後是振奮諸夏。
至於大唐,順便拉一手,作爲完成大業的獎勵。
所以在得到素王“女主天下”這個讖言線索的時候,他立刻來到了公主府,沒有一絲猶豫。
“這女主天下的關鍵,難道是薇薇?”
洛蘇又問了一次是否府中所有侍女都已經出現過,得到管家肯定答案後,洛蘇心中掀起了狂風波瀾,這是他降世後,內心最不平靜的一次。
“怎麼可能會是薇薇呢?”
洛蘇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薇薇的話,靈均不可能不知道,我也不可能看不出來,況且,洛氏現在的地位,真的還能承受住一個女主的出現嗎?”
洛蘇心中滿是疑惑,然後他立刻就排除了洛君薇是女主的想法,“不對,不可能!”
依照洛蘇的猜測,這所謂的女主,如果真的是女性君主的話,那就只有三種可能——
大行皇帝的姐妹、妻子、女兒,即李秀寧這種身份,長孫皇后這種身份,以及長樂公主李麗質、晉陽公主李明達這種身份。
這三種身份,都在宗族之中,即所謂的“李家人”,這三種身份繼位都很難。
其中女兒是最簡單的,姐妹就相對難許多,而妻子是最難的。
因爲宗法中,妻子當然是自己人,就連洛氏,系統中也有妻子的數值,但外戚的存在,還是讓妻子繼承蒙上了一層陰影。
而洛君薇的繼承順序,排的就實在是太遠了。
“老祖宗,姐姐來了。”
洛蘇從指尖磋磨的玉石上收回視線,而後眼神突然一凝,瞳孔一縮,仿若星辰湮滅時,最後所迸發出的炫麗和盛大,無盡的光從他眼底迸射而出。
幾乎所有人都能夠感受到一股氣息突然掃過。
洛蘇乃是英靈降世。
只要是見過他的人,沒有不爲他所傾倒的。
無論何種性格的人,在見到洛蘇的時候,都會生出一種自嘆弗如的感覺,這就是他能成爲國師的根本原因。
而現在的洛蘇。
垂落的黑髮無風自動,緩緩揚起,渾身上下滿是凜然之意,即便是一閃而收,但依舊讓屋中衆人所驚駭。
洛君成和洛君薇更是驚疑不定,緊隨洛君薇而來的武曌,腦海中一片空白。
她想過無數次,那位國師該是何等的絕代風華,但當她親自見到的這一刻,語言依舊是蒼白的。
她面前的洛蘇,穿着白金色雲霧所織就的衣裳,如夢如幻,似乎有奇花異草,又似乎有漫天星辰,她看不清洛蘇的臉,彷彿藏在雲深不知處,只剩下黃金的眸子,無限威嚴和神聖,俯視着盯着自己,其中有冰冷和暖意,有嚴酷和溫柔,有高高在上和平易近人,在他的身後有神殿在沉浮,周圍是祥雲和金色的光在流轉。
黃金的眸子?
武曌突然從幻境中清醒過來,她已經匍匐在地上,再擡頭看去,哪裡還有那些恢宏之物,那位國師不知該用蒼老還是俊秀來形容,但會讓人心生臣服,瞳孔和頭髮都是黑色的,周圍沒有光。
一道悠悠的聲音在她的耳邊炸起,那聲音似乎從她的面前傳來,又似乎是從剛纔那神殿而來。
“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