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詩》裡還有一首詩如同《漸》文那樣用“鴻”來起興,我們將這一首詩也抄錄於下:
《詩經·豳風·九罭》:
九罭之魚鱒魴。
我覯之子,袞衣繡裳。
鴻飛遵渚,公歸無所,於女信處。
鴻飛遵陸,公歸不復,於女信宿。
是以有袞衣兮,無以我公歸兮,無使我心悲兮。
這首詩屬《國風》裡的《豳風》,豳(音bīn)風,是《詩》十五國風之一。“豳”古都邑名,也作邠,故城在今陝西旬邑縣西。周族祖先公由邰(今陝西武功縣西南)遷居於此。《豳風》是豳地一帶民歌,共七篇,是《國風》中最早的詩。“風”的意義就是聲調。它是相對於“王畿”——周王朝直接統治地區——而言的。是不同地區的地方音樂,多爲民間的歌謠。
《風》詩是從周南、召南、邶、鄘、衛、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等15個地區採集上來的土風歌謠。共160篇 。一般認爲《國風》除《豳風》及“二南”的一部分外,都產生於春秋前期和中期。這《九罭》一詩也是用單字“鴻”來起興,從整詩來看,也不全是四言句子,也不同於《鴻雁》詩那麼對仗工整。那麼,《九罭》一詩產生於何時呢?流傳下來最早解《詩》是成於西漢的《毛詩序》,《毛詩序》雲“《九罭》美周公也。周大夫刺朝廷之不知也。”
《詩序》以爲美周公,後世多承其說。朱熹《詩集傳》也附和說:“此亦周公居東之時,東人喜得見之。”這朱熹也就咬定說《九罭》是寫周公的。而聞一多《風詩類鈔》所說“這是燕飲時主人所賦留客的詩”。葛培嶺認爲“這是一位多情女子執意挽留戀人同宿的詩。從其‘袞衣繡裳’可以看出,她的戀人乃是貴族而女子的身份不大清楚。”(《詩經》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也有學者還認爲“《東山》、《破斧》二詩,產生的時代相對較晚。《東山》爲一東征軍士思歸之作。閻若璩《四書釋地》雲:‘費縣西北蒙山,在魯四境之東,一曰東山。’徐中舒《豳風說》以大量證據證明‘東山即蒙山,爲魯人屢代對東方用兵之重鎮’,詩歌所言東征之事,與周公東征無關。詩中‘倉庚于飛,其鳴喈喈’爲西周晚期至東周初年詩歌習用的套語結構,‘之子于歸’亦均見於西周末至春秋時代的作品。‘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則與西周中期以後禮儀日趨繁瑣的狀況相合。《破斧》雖有‘周公東征,四國是皇’等語,以周公東征史事爲內容,但其用語反映了西周後期時代的特點,如‘亦孔之□’句,習見於厲、宣時代的作品,其辭亦以追美的口吻寫成,應爲周公後人追述、讚美周公之辭。由此而言,《東山》與《破斧》,應是西周後期魯人的作品。 《伐柯》、《九罭》、《狼跋》三詩,時代較《東山》、《破斧》二詩更晚,產生於春秋以後。此不詳論。”(《東周初年《國風》編輯狀況概述 馬銀琴《雲南藝術學院學報》2002年01期 )
既然認爲《豳風》裡的《東山》與《破斧》應是西周後期魯人的作品。那麼,《伐柯》、《九罭》、《狼跋》三詩也不會晚於春秋以後。因爲《詩》被公認是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收入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大約五百多年的詩歌(前11世紀至前6世紀)。所以,說《伐柯》、《九罭》、《狼跋》三詩晚於春秋以後產生是不能成立的。《九罭》一詩應早於《鴻雁》一詩是肯定的,故此詩應是西周後期魯人的作品。那麼,《周易》裡的《漸》文是以“鴻”起興,共分六段以“鴻漸於幹,鴻漸於磐,鴻漸於陸,鴻漸於木,鴻漸於陵,鴻漸於阿”起興。而《詩》裡的《九罭》一詩裡以“鴻飛遵渚,鴻飛遵陸”來起興。這“鴻飛遵陸”與“鴻漸於陸”寓意非常接近。從《周易·漸》的用韻來看,更規範於《九罭》一詩。通過《漸》文用“鴻”起興的手法與《詩》裡的《九罭》與《鴻雁》詩歌的對比,推斷《周易》一書的產生早不過於西周中期,晚不過於西周末期。
而上世紀的易學家李鏡池就已對《周易》裡的所謂“卦爻辭”與《詩》裡的詩歌的體例文法進行比較,以此推及《周易》產生的時代。對《周易》一書的產生,我們基本認同李鏡池對《周易》產生研究的後期說法,即認爲《周易》“成書於西周晚期”的說法。
李鏡池先生認爲《周易》成書於西周晚期,《周易探源·序》裡說:“我們現在認爲《周易》的編着,出於周王朝的卜史之官,成書年代,約在西周晚期”。李鏡池是一位專業的易學研究者,在上世紀30年代,他發表的代表作有:《易傳探源》、《左傳、國語中易筮之研究》、《周易筮辭考》,並認爲卦爻辭是卜史的卜筮記錄。認爲《周易》只反映出文化粗淺的初民時代的社會情況,並無高深的道理存乎其中;認爲《易傳》作於戰國末、秦漢間。40年代後期,李鏡池又發表《周易筮辭續考》,改變30年代初關於《周易》作於周初的觀點,而寫定於西周末年。李鏡池在上世紀30年代初發表的《周易筮辭考》,通過所認爲的“卦爻辭”中的歷史故事推定《周易》編篡年代約在西周初葉。(《周易探源》第70頁)
後來李鏡池又發表了《周易筮辭續考》,推翻了自己原來的說法,認爲《周易》是產生於西周末期。那麼,李鏡池是如何推定《周易》產生於西周末期的呢?正如李鏡池在上世紀60年代初期對《周易筮辭續考》的補記中所說:“關於《周易》的編著時代,我認爲是在西周晚期。《續考》所舉的論證,是從文體,文法的比較來推斷的。”(《周易探源》149頁)
李鏡池在《周易筮辭續考》,就是通過《周易》一書的行文手法與《詩》的詩歌文法作比較,推斷出《周易》產生於西周後期,而改變了其先前所認爲《周易》是西周初期的說法。我們現將李鏡池《周易筮辭續考》中有關《周易》與《詩》兩者文體,文法的對比舉證摘錄如下:“我們讀卦爻辭,知道它的文字用散文,它的內容是記敘事實。卦、爻辭中大多數還是這個形式與內容。這是最早的卜筮文的體式。但卦、爻辭中又雜有韻文與格言,這是卜筮文第一次演變。句必整齊,喜用韻語,這是春秋卜筮時普遍現象,觀《左傳》可知。在這個喜用韻語之前,有一個轉變的過渡階段,這就是《易》卦、爻辭的編篡時期。在《詩經》,《周頌》是西周初年的作品,大約在武王至昭王的百餘年中作,這些詩的用韻是很幼稚的,或完全無韻,或部分用韻。這時代的韻文尚且如此,用散文爲記敘的卜筮書,自無用韻之必要。但我們的《周易》卦、爻辭,居然用起韻來,而且寫得很好,像前考第四節《周易》中的比興詩歌所舉《明夷》初九與《中孚》九二兩節,純粹是詩體,置之於國風,拿來與《詩經》中最好的詩比,也沒有遜色。我還舉了八首用辭相類的詩來比較,其中與《明夷》初九爻辭最相似的有《小雅·鴻雁》、《豳風·東山》、《邶風·燕燕》,尤其是《鴻雁》一篇。我們所奇怪的,不特辭句相似,而且是相類的詩歌之多。可見這是時代的風氣,大家習用了,不覺有搖筆即來之勢。《易》卦,爻辭之用詩歌,不是以詩爲佔,是編者受時代的影響,不知不覺間,把以散文爲主的記敘文,也改用詩歌韻文了。這種時代的反映,正可作我們考定《周易》構成時代的標準。《鴻雁》篇,《詩序》謂“美宣王也”。“小雅”多西周末年之詩,所以我們假定《周易》的寫定時間,是在西周末年,不算太早,也不算太后吧。《左傳》載懿氏卜妻敬仲在《莊公二十二年》(紀元前672),上距周初約三百年,下距魯莊公約一百五十年。在這前後四五百年間,是中國的韻文文學由萌芽到發展的時期。中國的散文,雖早在商代已經開始,但一直到戰國,纔算是散文文學的發展期,西周的金文,一部分是韻文,散體的,與可靠的《周書》差不多,簡直無文。《周書》多記言,金文多記事。這是中國古代散文的建設期。關於金文之用韻,有兩點可供我們參考。一,西周初年的金文,用韻的很少,用韻的多是西周末年,東周列國,與《詩經》的演進軌跡相同;二,用韻的金文,都是有意的製作,用韻即全篇用韻,從或不全篇,如齊侯叔夷鍾,前半無韻,後半用韻,也是很清楚很整齊的。這兩種關係頗重大,它告訴我們。文學演進的歷史,應用的文學,早於美化的文學,而美好的文獻,有影響了應用的文學,趨於美化。這個問題說來話長,不能詳論,這裡所要說明的,是《易》卦、爻辭本來是散體的應用文,敘述文,其形式當與卜辭相類。但爲甚麼又夾雜了一些韻文在內呢?這是受了美化的文學,韻文的影響。韻文到了現在末期發達了,其勢力籠罩了整個時代前前後後的作風,所以鐘鼎刻文,漸多用韻,而《易》卦、爻辭也就採用了這種形式,加以整理,材料儘管是很早的,而文字的組織,不妨美化。到了春秋時代,這種文字,更趨美化,完全採用韻文形式了。這是卦、爻辭中所以有韻文、有詩歌的緣故,也就是我們所以假定《周易》的構成時代在西周末年的一種理由。”(《周易探源》141——143頁 中華書局1978年版)
以上我們摘錄《周易探源》裡對《周易》產生,是以《詩》裡的詩歌對比來論證,這是可取方法(當然李先生拿着今本《周易》,即卦爻式《周易》論其產生的時代,觀免造成陰差陽錯來。),至於那段話裡的一些錯誤稱法不是此處所論之事。通過《周易》一書裡文章的文體、文法與《詩》集裡的相類的詩歌文體、文法的比較,而推斷出《周易》的產生時代,這種方法不能不說是一種可取的考證方法。從《周易》與《詩》裡的某些詩歌的比較,而印證《周易》一書的產生,應在西周後期,這種考證方法只是一個方面的推論。傳統上認爲《周易》產生與殷周之際或周初,這也是當今“易學”上的主流觀念,即一些著名學者通過所謂的“卦爻辭裡的故事”,而推定《周易》產生在周初的認爲。確實從《周易》一書裡所反映的歷史故事,來考證《周易》產生的時代,同樣不失爲一種最佳的考證方法。不過考證《周易》一書的產生時代,不能只以某個單一的方面去做論證,而應綜合、全面的去分析論證。那麼,接下來我們也看《周易》一書所透出的歷史信息,以此分析《周易》一書產生的相關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