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方宇見她癡癡傻傻沒有反應,擰了下眉,俯身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直接把安意給拉了進來。被雨水淋溼的身體剛一進入充滿暖氣的車內,安意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眼神清明,終於找回思緒。
“總……總經理,我想,我還是下去的好。”抱着自己的雙臂,安意渾身發抖,連說話也開始結巴了。
“下去做什麼?繼續淋雨。”
程方宇的語氣很是平淡,但不知怎麼地安意居然聽出一絲怒氣,諾諾地低下頭,不敢抗議。
水順着頭髮絲一顆顆滴下,淋得像只落湯雞,程方宇隨手扯了塊東西給她:“擦擦。”
他的語氣威嚴十足,安意想都沒想直接照做,等她明白時,程方宇已經開動車子了。手裡的毛巾軟軟綿綿,沾了水有點發澀,安意拿到眼前一看,臉紅了下,這可不是什麼毛巾,而是程方宇車子裡面用來做裝飾的布藝。
留意到安意的停頓,程方宇開口:“還不把身上的水擦了,想我車子都溼了。”
被他這話一驚,安意才發現,自己渾身溼漉漉的,屁股下面背後面都是溼溼的。不自在地動了動,手裡扯着那團“毛巾”更加不好意思。
一個急剎車,身體順着慣性往前面傾,沒等她坐穩,手裡的東西就給人奪走,緊接着一團暖和柔軟從頭上罩下,兩隻大手有力地揉搓着。程方宇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安意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小燈下,女人蒼白着一張小臉,臉頰微紅,嘴脣因爲驚訝微微張開,淡紅的脣不算鮮豔動人,卻顯得格外柔軟,叫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痛。”安意的輕呼喚回程方宇的意識,原來他走神的時候手上不覺用力,揪痛了安意的頭髮。
有些尷尬地鬆了手,程方宇重新把毛巾丟給安意,只說了句:“自己擦,我送你回去。”
有人願意送,安意巴不得,可是面前這座冰山,讓安意很想問上一句——“能不能讓我自己回去”。
安意沒有問,從他的種種做派看得出這個男人是十分強勢的,做出的決定很難被改變。雖然只不過匆匆見過幾面,可安意就是有如此強烈的感覺。
程方宇車子開得很平穩,換擋,轉彎,動作無一不是瀟灑利落,簡潔有力。安意習慣盯着方向盤,上面放着一隻手,男人的手一般都比較大,指節勻稱,關節微微向外凸起,形似一座座的小山丘。
“前面是單行線,車子進不去,在路口放我下去就行了。”外面的建築物越來越熟悉,飛速後退,安意撐着越來越昏沉的頭開口說話。
程方宇“嗯”了聲,車子停下,安意扭身去開車門,被程方宇按住:“等會再下去。”
安意不解,轉頭時目光瞟見前面的鮮豔的燈光和不斷跳動的數字,重新坐直了身體,可手還是搭在門扣上,隨時準備着推門出去。
程方宇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手上停頓了下,轉回目光,有些煩躁地扯着領帶。
安意看他這樣以爲他是嫌自己麻煩,可是他強行把她拖上車的啊!又不是她自願的,想着撇撇嘴,孩子氣十足。
車子啓動,安意辨出程方宇是打算繞遠路把她送到樓下。心裡滑過一絲感動。
刮雨器一來一回,晃得她眼花,隔着雨連前面車尾燈都看得模模糊糊不甚清晰:“總經理,刮雨器的速度怎麼這麼快,老是晃?”聲音軟糯,低低的,有種撒嬌的味道。
程方宇疑惑地偏頭,安意頭斜靠在座椅上,杏眼迷濛,小臉不像剛上車那會蒼白沒有血色,反是紅撲撲的,鮮潤得過分。程方宇擡手去摸她額頭,滾燙一片。
“唔。”安意低聲哼了哼,不安分地伸手抓住額頭上的清涼,直接往臉上帶,現在她渾身發燙,很不舒服。冰涼的手指貼在臉上,立即緩解了身上的熱度,安意滿意得貓一樣“哼唧”。
手指下面是滑膩細嫩的肌膚,和指尖的粗糙形成強烈對比,程方宇呆滯了下,收回手。
冰冰涼涼一下子跑了,循着本能安意兩手伸過來,抓着程方宇的手不放。看她迷迷糊糊的樣子,壓根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程方宇臉色有些發黑,用力掙開她的手,安意又開始鬧騰,像個急着找糖吃的小孩。
重重嘆氣,程方宇長臂一伸,直接攬着她的肩讓她靠過來。臉頰貼着他的肩膀,亞麻西裝的面料柔軟舒適,還帶着一股淡淡菸草氣,安意滿意的蹭了蹭,抱家裡那個巨型娃娃一樣摟着程方宇,絲毫不覺自己的舉止有什麼不妥。到了前面路口,程方宇猛踩油門,直接右轉往省醫院的方向開去。
到了醫院,一看果然是淋了雨發燒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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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在換班,人手不夠,又是掛號又是檢查的,程方宇來回奔波。偏偏安意貓一樣貼着他,不肯離開半步,就連打針的時候護士拉開她的手,都哭鬧個不休。
“嗯,現在有事走不開……沒什麼,不是很緊急的事,快處理完了。”坐在休息室裡,程方宇側身背對安意打着電話,聲音壓得很低,帶着少見的輕柔,“知道了,跟寶寶說不許玩得太晚,早點睡。”
迷迷糊糊中,安意扭動身子,細微的聲音源源不斷鑽進耳朵裡,蚊子一樣吵得她心煩意亂。
聽到動靜,程方宇轉頭看了看,微微上仰的臉,眼睛還閉着,睫毛濃密細長,羽毛一樣顫動着。猶帶淚痕的臉上,掛着不安和脆弱,叫人不由心疼起來。
像是夢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她兩手揮舞不停,面目扭曲。程方宇對着電話匆匆說了句“晚安”,一手把電話放口袋,一手摁住安意,不讓她再亂動。
左手還插着針管,剛剛她一通亂動,回血,軟管裡紅紅的一段,蜿蜒而上,頗有點觸目驚心。
潛意識裡她像是懼怕着什麼扭着身體掙扎着要把手抽回來,程方宇深黑的眼眸裡掠過不耐和惱怒,但低頭看到安意的一瞬,又心軟了。
緊閉着的眼睛下面眼淚不斷流出,縱橫交錯,爬滿整張臉。
“聽話,別亂動。乖乖的聽話。”拿哄寶寶的那一套哄着懷裡的女人,心裡總覺得哪裡彆扭。
也不知道是不是程方宇的話起了作用,安意也不亂動了,只是下意識裡靠過來,貼在程方宇身上。眼淚也不流了,只時不時蹭一下,安靜服帖得像一隻好不容易找到家的小貓。
貓?程方宇爲自己腦海裡這個比喻挑眉,低頭看着把眼淚抹了自己一身的安意,忽然覺得她還真是一隻貓,而且還是有着兩隻尖利爪子特別能折騰人的。
流出來的血已經重新流回去了,程方宇動作輕柔地把安意的手放下,怕她又鬧,把輸液的左手一直握在手裡。她手冰涼冰涼的,冷得有些沁人,卻柔軟得出乎預料。
“這是安意的化驗單和病歷本,收好了。”護士進來,看兩個人動作親密地摟抱一團,習以爲常地笑笑,體貼地把病歷本放到旁邊的椅子上。
“打完這一瓶就可以回去了吧?”
動作熟練地更換輸液劑,護士點電頭:“嗯,就這一瓶了,很快的。”
護士瞅着他,三個小時前這個男人風風火火抱着懷裡燒得迷糊的女人到醫院來,雖然一路沉默,但從他的舉止看得出他應該是非常疼愛女朋友的,不管女的怎麼哭鬧都耐心呵護。
這麼一想,不覺視線在他們身上停留過久,碰上程方宇掃來的目光,護士忍不住多嘴提醒:“我看你很關心女朋友啊,怎麼能讓她淋雨呢?打完孩子是最忌這些的。回去多看看這方面的資料吧,要知道女人墮胎就跟坐月子是一樣的,不好生打理照顧,今後這身體就虧了。再多的好東西都補不會來的。”
程方宇不意護士突然給他說這些,壓抑住眼底的驚訝,也不解釋只點頭:“我會注意的。多謝提醒。”
“呵呵!看得出你很寵她啊。”護士再瞧了眼安意,挺好的女孩,兩個人看上去倒也適合。
安意靠在他懷裡,半邊臉頰貼着他胸膛,打了消炎退燒的藥水,此刻燒退了下去,面色又恢復到蒼白。
盯着安意看了良久,程方宇移開眼睛,方纔護士說的話讓他之前的猜測得到證實。
其實他還是記得的,第一次看到她不是在公司她撞見自己跟齊伊絡那回,而是比這更早的十來天前。在一條臨近一所女子醫院的馬路上,她遊魂似地衝出馬路,要不是及時剎車就撞到她了。那個時候她面容慘白,神色恍惚,他最初還以爲她是被嚇到了。結果給她撿回手提袋的時候看到敞開的袋子裡一本印有那家醫院名字的病歷本,他才明瞭。
不過是一場意外,他當初也沒放心上,沒想居然會在公司裡又看到了她,精神比上次好多了。不過還是傻乎乎的樣子,找的藉口也很是可笑幼稚,當時他想都沒想就戳穿了她,看她尷尬的樣子心情不由變得愉悅。
如今這個社會,物慾橫流,有的人還只是學生卻已經是醫院的常客。但是那樣一個詞語,似乎很難和她牽扯上關係。
夠了,不要想了。
程方宇聽到腦海裡有個聲音在告訴着他。甩下頭,彷彿是要用力把那些因爲安意而莫名引起的感慨統統拋走。她不過是他的員工,僅此而已。
最後一瓶輸液很快到底了,叫來護士拔針。她睡得很沉,居然都沒有半點反應。
程方宇抓着她的肩膀搖了搖,一邊喊她:“醒醒,醒醒。”
“唔……”安意皺着眉,想要重新回到溫暖的牀上。
程方宇看她那樣子就知道是沒醒,於是提高聲音:“起來,安意,起來。”
“不要,我好睏,阿默讓我再睡一會,就一會……”她迷迷糊糊應答,隔了幾秒鐘,反射弧才走完,猛的睜開眼睛,望着面前的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的臉發呆。
見她睜開了眼睛,眼底一片提防,程方宇不悅,站起來用冷漠掩飾住:“醒了,那我們走。”
“總……總經理。”半天才把他給認出來,安意環顧四周結結巴巴地問,“你怎麼在這?我,我怎麼也在這裡?”
“看來這次是真的醒了。”
“呃,什麼?”
安意跟不上他的節奏,呆呆地問,腦子裡一片亂麻,勉強能記起來的就是程方宇拉她上了車說要送她回去,然後……她似乎睡着了。安意小臉驀地一紅,低着個頭像做錯事的孩子,心裡不斷責怪自己,怎麼就這麼沒心眼。可是,可是……低垂的眼睛四下偷瞟,她是在他車上睡着不假,爲毛現在會在醫院?還有身上這衣服是怎麼回事,她明明穿的是件長款風衣,這會居然成了病號的衣服?
“你發高燒了,剛打完點滴。衣服是護士給你換的,原來的拿去烘乾了。”看着她的小動作,程方宇幾乎不用費心思就猜出了她的疑問,慢條斯理解答。
“哦。”安意點點頭,擡手看了下,左手手背一片淤青,還能看到針眼。怪不得剛剛一直覺得手有些發麻,但很奇怪,每次打完針她手都涼的嚇人,這次怎麼就暖暖的?
“走吧,我送你回家。”
“呃?”安意擡頭,一眼對上程方宇的臉,兩道眉擰在一起,臉色不怎麼好看,是在嫌棄自己麻煩了麼?那爲什麼還要主動提出送她回去?安意想不明白,輕輕搖了下頭,“不麻煩總經理了,我可以自己搭車回去。”
“搭車?”程方宇挑眉,嘴角往上勾,語氣譏誚,“你以爲現在什麼時候了,還會有車給你搭?”
安意抿嘴,理智告訴她說他是上司,不要得罪。可嘴一張,話就給說了出來:“沒車我還有腿。”聲音不大,語氣衝得很。
“還真沒見過你這樣不顧惜自己的女人,這麼能折騰,這個身體你到底還要不要了。”眼角抽搐,程方宇看着清醒過來的安意越覺惱怒無趣,先前那點憐惜徹底消耗殆盡。
張着嘴啞口無言,餘光穿過男人瞟到他身後的椅子上,雪白的病歷本上龍飛鳳舞寫着她的名字,蒼勁有力。腦子“噌”地下觸到某根神經,安意低下頭去,妥協了:“那麻煩總經理了。”還是不清不願。
她敢打賭程方宇百分百知道那件事了,雖然在現在說來並不算是大事,可到底算不得光彩。安意臉皮薄,想着以後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遇到他,更是覺得無地自容。
程方宇在看到安意迅速灰敗的臉色和她那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聲音,心裡有些微懊惱,不該說得那麼刻薄。但他向來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一不解釋,二不做任何表示,只彎腰把病歷拿起轉交給安意。
安意急忙收好,轉念想起什麼,嚅囁着問:“總經理,你,你都知道了?”
“你覺得我應該知道什麼?”
程方宇的反問堵得安意說不出話來,原本想好的話也只得作罷。反覆安慰自己這事遲早會被人知道,早知道,晚知道也沒什麼大不了。
到護士站借了地方把衣服換回來,烘乾的衣服還帶着暖氣的溫熱感,穿在身上說不出的舒服。
坐在程方宇的車上,兩個人一路無言。
安意心裡一則有芥蒂,二則實在不知道該和對方說什麼,索性閉嘴當啞巴。
程方宇則是爲今晚屢屢破例失常的行爲心煩。
小小的車廂裡,明明開足了暖氣,安意還是覺得氣壓低,尤其是靠近程方宇的一邊,抱着雙臂,她忍不住來回搓了下。
程方宇眼尖看她動作,終於開了口:“冷嗎?我再把暖氣開大點。”說着就動手。
安意在心裡尖叫:有你這團冰山在,就算到赤道也是一樣的。可惜,這樣的話她也就想想,絕對不可能將之付諸行動。而車內升高的暖氣也確實讓她感覺舒服很多。
車子平穩地停靠在路邊,旁邊的幾棟高樓亮着燈的戶數屈指可數。
安意低頭忙着和安全帶做鬥爭,心裡着急,手腳就容易出錯。解了好幾次都解不開。一隻手伸來撥開她的手,安意愣了下,就看到程方宇身體傾斜,低頭皺眉給她解開釦環。
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四分之三的側面很是好看,但面色也有些陰鬱就是了。
“好了。”
安意回神,低頭看時安全帶已經解開了,拎起包,她拉開門就下車。
空氣裡是下過雨後獨有的泥土味,吸入鼻間格外提神舒坦。
“總經理,謝謝你。”彎着腰,安意對還坐在裡面的程方宇道謝,不管如何,她還是真心感謝他的,撇開那些輕易能看出的情緒,並不是每一個上司都能像他這樣對待下屬的。
程方宇頷首,忽然叫住安意。在安意投來的不解的目光中,沉吟下,擰着眉心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更不知道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但我希望你能好好保重自己。”
不大的聲音,可是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安意愣愣地睜大眼睛,她以爲自己會聽到的是嘲諷,是譏誚,更多是應該不屑和厭惡,想了那麼多,唯獨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告訴自己要保重。
心裡千百個念頭盤桓着,最終化作一句乾巴巴的話:“我知道了。謝謝總經理關心。”訥訥的回答,很符合她一貫給人的印象。
“上去吧。”
“哦,好。”
宛如提線木偶,程方宇說個動作,她就照做。直到上了電梯,一直憋着的眼淚才落下。
一進門,她踢掉鞋子,燈都沒開,直接撲到窗戶邊,樓下馬路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安意倒在沙發上,忽然自嘲地笑了,敲敲頭,輕聲對自己說:“傻了吧你?都想些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