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明晃晃掛在天上, 在路邊找了個店子坐下,莫可凡看着安意眉頭皺得很緊:“你都想清楚了?”
安意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揪着桌布, 掐出一道道月芽的褶皺。
“你知不知道這很危險?”莫可凡煩躁得要命, 還得顧及安意不能發泄開來, 抓着頭, 氣質什麼的都拋掉了。
安意不出聲, 低垂的目光呆滯無神。
剛剛在醫院裡,經過一系列檢查後,確定她有了。
在醫生說出結論的瞬間, 她一直不斷往下沉的心反而變得安定,穩了穩情緒, 她平靜無瀾地問:“醫生這個孩子我不打算要, 請儘快安排手術。”
“不要?”醫生望着她, 目光裡是她所熟知的鄙夷和淺薄的憐憫。
“嗯。”用力點點頭。
穿白大褂的醫生聲音一下子提高數個分貝:“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完全不給她說話的機會,醫生兀自說下去, “你之前也是進行過手術的吧?你體質本來就算不上很好,再加上上次手術,如果你堅持不要這個孩子的話,那你以後想要生育的機會就很小了。”
被醫生這番話說得懵了,她沒想過手術的危害會這麼大, 自以爲身體一直很好, 手術後莫可凡千叮嚀萬囑咐的, 也只覺得是她大題小作, 卻未曾想……
“安意, 要不把孩子留下來吧!”莫可凡斟酌着開口。
“不行。”安意一口回絕,態度前所未有的強硬。
莫可凡一把扯過她的手, 很認真地說:“其實你心裡還是想着他的對不對?去找他吧!程方宇不是個是非不分的人,你們兩個之前那麼好,沒有必要爲了不相關的人鬧成這樣吧!”
這些天安意把和程方宇之間的事情也斷斷續續告訴給了莫可凡聽,莫可凡理智地分析,不止一次勸說她去找程方宇,甚至一度拿着電話要打過去,但是被安意以“絕交”爲要挾而放棄。
在莫可凡看來,安意和程方宇一起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是無法騙人的,她是真的很開心。程方宇也很是照顧她。而且爲了幾個不相干的人,兩個人鬧到分手,這是莫可凡怎麼也想不通的,她知道安意心裡一直都有心結,在經歷過盧默後,那些關於信任,關於承諾,安意都有種強烈的不安全感。
而她個人以爲那些東西都是虛的,珍惜眼下就夠了,可她不是安意,這些想法她亦無法強行灌輸給她。只能一點一點勸說,可嘴巴皮子都磨幹了,當事人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莫莫,我這次是真的想好了,你不用勸我了。”安意慢慢說,聲音倒是平靜,聽不出波瀾,“既然我們之間無法做到彼此信任,那麼以後的路也可想而知,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再折騰下去了。”說到後面,她聲音有了些微的變化,哽咽起來,眼眶紅紅的,小兔子一樣。
莫可凡嘆氣,想要說點什麼,又突然發現其實她什麼都說不了。
安意這個人看上去猶猶豫豫,但其實她心裡要真要決定了什麼,那不管別人怎麼說,都是拉扯不過來的。
“算了,我也不勸了你了。”莫可凡又嘆了一聲,端起咖啡抿了口,眼神遠眺無力道,“我只跟你說一句,這個後果你一定要想清楚,這不是頭腦發熱一時糊塗,而是關係着你後半生。”
安意沉默不語,揪着桌布的手愈發用力。
病房裡,乾淨明亮,而消毒水的味道還是不可避免被吸進鼻子裡。
程方宇看着病牀上的人,心裡有些感慨。這麼些年來,他跟沈顧岑的關係一直不冷不熱,說是嫡親母子,反倒是比同學友人中後母繼子還要冷上三分。
其實小時候,沈顧岑對他們兄弟都是極好的,她甘願爲了家庭從公司退下來,一心一意輔助丈夫,管教兒子。他去國外讀書時期,沈顧岑雖然不會經常去看他,但是每個月定時打去的電話裡依然噓寒問暖,殷殷叮囑。那一份暖意,讓他孤身在外時期心頭的涼也給捂暖了。
只可惜,這樣溫馨的家庭,從他回來就變了,或者說從齊伊絡明確表示她喜歡上了大哥,要跟他退婚的那一刻,母親對他就不再像以往那般。而母子之間如履薄冰的關係直到大哥死於車禍後,徹底崩壞了。
沈顧岑把一切怨怒都發泄到了齊伊絡身上,甚至連她腹中骨肉也不肯相認。他做爲唯一的兒子,沈顧岑不可能把他一併趕出去,可是他明白,這筆賬依然記在了他的頭上,要是他沒有認識過齊伊絡,沒有把她帶回來,那麼後來所謂的一見鍾情,私奔都不會出現,大哥也不會早早離世。
只是,一切都只是“如果”,這個世上最不可能的就是“如果”。
女人低聲哼哼的聲音引起他的注意,程方宇放下手裡的果子,伸手要去扶,然後手伸出去一半就僵在半路。
沈顧岑睜開眼時,看到的便是兒子猶豫不決的神色。心頭一黯,她努力撐着要坐起來。程方宇見狀很自然地往前邁了一步,一手扶着她,一手把枕頭拉高墊起。
兩母子本來話就不多,現在氣氛更是奇怪,程方宇坐回去,重新拿起山竹剝着,紅紅的肥厚果皮,白嫩嫩的果肉,很是鮮明對比,輕易勾起食慾。
“吃水果吧!”說着,他伸手遞過去。
沈顧岑垂眼看着手裡的山竹,眼底幾番變化,終究化爲一聲嘆息。
“阿宇,你還怪媽嗎?”
“沒有。”
答案來得太快,沈顧岑苦笑,捏了小瓣果肉放進嘴裡,現在還不是食用山竹的最佳季節,果肉吃在嘴裡有些酸澀。嚥下去,她看着沉默的老二,欲言又止。
“我去叫醫生進來給你檢查檢查。”程方宇也坐不住了,起身要出去,被沈顧岑開口叫住:“阿宇,等等,我有話要跟你說。”
難得溫和的語氣,沒有針尖對麥芒的銳利,面對沈顧岑突然之間的轉變,在商場上殺戮決斷的程方宇一時不知該以什麼態度面對。怔了怔,才緩慢坐下。
“阿宇,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你知道我恨你。你大哥……唉!命啊!”沈顧岑嘆着氣,這個歷來強悍堅韌的女人臉上滿是傷感,在她心裡大兒子是永遠的痛,足夠她痛上一輩子。望了望不說話徑自沉默的二兒子,她忽然鬆了口道:“那個丫頭,你要真喜歡,就娶了吧!反正家裡也不指望靠你的婚姻來換取什麼。”
程方宇愣住了,霍地擡頭,直直看進沈顧岑眼裡,猶自不可置信:“你剛剛說……”
“我說你喜歡就娶了她吧!”沈顧岑低頭看着手裡的山竹,不着邊際地問,“這是她買的吧?”
“嗯。”不明白沈顧岑爲什麼突然會鬆口,程方宇直覺是跟安意送她來醫院有關。
“別想了,我告訴你就是。”看到兒子略微驚訝地神色,沈顧岑好心情地笑了笑,似乎心情很久沒這麼舒坦過了。兒子是她生的,在想什麼她又豈會不知道。
“那丫頭很吵,一路上都沒歇氣,不過也幸好有她。”沈顧岑歪在牀頭,慢慢回憶着。
其實昏倒後,她神智還是有的,對外界也有感知。
起初聽到安意喊“伯母”只覺耳熟,聽了幾聲後,才記起是兒子曾帶回家給他們看過的那個女人。她的動作很輕柔也很迅速,比起專業護工不遑多讓。
送上救護車後,恍恍惚惚中她記起之前的事,本來是由司機送她去商場,結果剛一下車就給人撞倒,偶後反應包被搶了,司機趕緊去追。
其實就算找不回對她來說也不算很大損失,可關鍵在於錢包裡有方俊的照片,是他們一家四口最後一次拍的全家福。方俊死後,丈夫怕她太過傷心,把照片什麼都藏了起來,唯獨這一張被她偷偷收了起來,放在錢包裡,日日看,夜夜瞧,唯恐不夠。錢包被搶,一時好比突然聽到兒子車禍的噩耗,急火攻心,一下子就發病了。
待她意識清醒一些,反覆唸叨的便是“方俊”二字。
安意一路跟她說話,其實說的什麼真的都記不得了,隱隱約約只記得她那句嘆息着的“其實,他真的很愛你的”,這句話輕易觸動了她。
待她清醒,看到兒子守在牀頭,百感交集。回想這幾年和老二的相處,真的算不上融洽,中年喪子的她把一腔都轉嫁到了這個兒子身上,每一次見面都是針鋒相對,事後又覺得後悔。其實,他們都在尋找一個能夠重新和好的契機吧!而現在,那個丫頭無意中就擔當了這一角色。
沈顧岑看着山竹,笑笑,笑容難得慈善安詳:“那丫頭心還算細,我不過在昏迷中唸叨了一句,她就有心去買了來。”
程方宇聽得心裡感觸頗多,爲了他好不容易跟母親和好,爲了沈顧岑終於能夠接納安意,爲了他跟安意之間的問題……
“媽,我……”他話音剛起,電話就響了,看着上面的號碼,也顧不得是在醫院,直接起身去接電話。
沈顧岑看着兒子,在說出那番話後,心裡像是懸着多時的石頭終於落了地,或許真的是該放下了。方俊,你要看着你弟弟,讓他能夠幸福!
過了會,程方宇進來,不等他開口,沈顧岑先道:“有事就先去處理,這裡有醫生護士,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那我先走了。”遲疑下,程方宇接受安排,走到門邊忽然回頭,聲音帶着絲暖意,“媽!晚點我再來看你。”
“嗯!去吧。”輝輝手,沈顧岑微笑着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