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回了龍閻山莊，我同葉朝辭說了此事，果然她氣得不輕，一怒之下就要出去找冷文羽報仇，好在我和琉螢將她攔了下來。
“你也先別急，如今冷文羽還不知藏在何處，我也一直在尋找他的下落，倘或他出現，我必來告訴你。”我好生安慰葉朝辭，她面上的氣才稍稍消了些。
琉螢亦在一旁幫腔道：“小姐姐說的對，朝辭姐姐，你放心，你母親的仇我們都會幫你報的。”
葉朝辭難得的笑了笑，隨後似又想起了什麼，直起身子，叮嚀道：“對了，千萬別讓我哥哥知道……若他知道我還放不下母親，必會將我牢牢鎖在這裡，那我就沒法出去了。”
其實，在我看來，葉晞並不是真的憎恨他母親吧。
葉晞這個人，話一向很少，喜怒哀樂也不表於色，忍耐力和承受力都超乎常人。不過再強硬的人也會有弱點。
這世上，不管是人、魔還是妖鬼，只要他還有魂魄，還能思考，那麼內心深處必會藏着一個輕易不現身的心魔，就算你不去碰它不去想它，可若有一日，當他徹底甦醒，就會被心魔所吞噬。
葉晞兄妹兩個的心魔，顯而易見，表示他們的身世，以及與我一樣半魔半人的身份。
葉晞越是排斥，越是阻止葉朝辭，便說明他心裡越是介意，只不過是因爲一直刻意壓制着，所以纔沒有表露出來。
一個人只有做到對什麼都無所謂，纔是真正的狠了心。
大約也是旁觀者清吧，她們與葉晞相處久了，看不清他的內心，反倒是我這個局外人，與他的交流次數至多也不超過一隻手，離得遠，纔會看的更清晰。
只是這話，我也就不言明瞭，況且，此事葉晞遲早會知道，也瞞不了多久。
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我辭了她們兩個一路朝父親所住的地方去。
說起來，父親雖然因爲我的血而甦醒，可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有康復，說句難聽的，不過是吊着那一口氣苟延殘喘罷了。
不說魔族上上下下的事他無力操心，便是閒暇時候陪着阿晟玩鬧，也是累的很。
今日回來的時候，聽琉螢說起，父親這兩日怕是又要閉關了，只因阿晟還在，所以才強撐着。
他是當真喜歡阿晟，將他當成親外孫一樣對待。
細想下來，自打青連鎮回來後，我雖住在了龍閻山莊，平日裡卻不曾和他打過照面，更別說關心他的生活起居了。
前世他負了母親，我恨他理所當然，今世，他不過也是個可憐人罷了。上一次我與他正面交流過後就再也沒見過，隔了這七八天的時間，他居然又要閉關修養，可見，身體一定是差到了極點。
這樣一想，莫名一陣胸悶，連帶着心底也生出絲絲不痛快來。
腳下的步子加快了速度，很快就到了他入住的庭院。有下人看到我，忙迎了上來。
“父親可在裡面嗎？”
下人低着頭道：“莊主方纔陪着小少爺玩了一會，說是有些累，才躺下。”
我‘哦’了一聲，又問：“那阿晟呢？”
“在偏屋，纔想說帶他去前院找您呢。”下人邊說邊帶着我往偏屋去。
果然還未到門口，便見阿晟耷拉着小腦袋，手裡抱着一隻羊絨娃娃，慢悠悠的從屋內出來。我輕喚了他一聲，他擡眼看到是我，頓時面露喜色，奔跑着到了我面前。
“孃親，您終於回來了！孩兒這幾日可想您了！”阿晟抱着我的手臂撒嬌，“孩兒還以爲孃親不要孩兒了呢？”
他扁着嘴，圓圓的眼睛裡閃着淚花，當真似要哭出來了一般。
我輕撫了撫他的腦袋，柔聲笑道：“孃親怎麼會不要你呢？孃親只是被一些事情耽擱了，所以纔沒及時回來。阿晟這幾日可有乖乖聽話？”
阿晟用力點着頭，眨巴着圓圓的眼睛，認真回道：“孩兒可乖拉，每天都會按時睡覺按時起牀按時吃飯，還陪外祖父聊天、說笑，一點都沒有惹外祖父生氣，也沒有淘氣，孃親若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姨母和外祖父。”
他認真乖巧的模樣將我心中所有的陰霾全都掃盡了。
“阿晟真乖！”捏了捏他的小臉，擡眼朝屋內的方向看了看，本是要來找父親說說話的，誰想來的不湊巧，也罷了，那就明日再來吧。
正要牽着阿晟的小手離開，屋內卻突然傳來一陣咳嗽聲，爾後略帶着些許疲憊的聲音響起，“誰在外頭？”
早有下人前去告知，他便讓人叫住了我，要我進去說話。
我想，大概他也有什麼話要私下與我說的吧，想了想，低頭看向仰着臉看我的阿晟，揉了揉他的發，說道：“阿晟，孃親從外頭帶了許多好吃好玩的，都放在小姨母那呢，阿晟先去前院找她，孃親同外祖父說幾句話，待會就來找你，好嗎？”
阿晟乖巧的點了點頭，遂抱緊手裡的玩具，跟着下人過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往屋內去。
其實我並不曾來過父親的屋子，這算是第一回吧。
一進屋，一陣涼氣就撲面而來，這屋子裡居然沒有生爐子，果然比外頭還要冷。
我剛想吩咐下人，然轉念想起琉桑的話，是了，父親的身體需得寒氣來養，若生了火，反倒搪不住。
好在還有幾扇窗戶，此時也沒有將簾子放下，只垂着幾片紗幔，外頭的日光透過這些輕薄的紗幔照進來，也還算亮堂。
父親已經從牀上起來了，披着外衣從裡間出來，看我站在門口，便招呼着我進去。
大概是見我穿的單薄，他忙將身上的披衣遞了給我，我起先不收，他便解釋道：“這屋裡比不得你那，披上吧，彆着涼了。”
拗不過他，我只好披上，趁勢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下人端來了茶點，又應着他的吩咐給我端了熱牛奶。
他的視線往我腹部看來，感嘆道：“你這肚子可是又大了許多，如今才三月裡，照這趨勢，恐怕最遲五月該要臨盆了吧？”
我低頭輕撫了撫，也不瞞他，他知道這孩子的特殊性，自然也知道不會正常十月生產。
“不知，我還能不能見到我的小外孫女出世……”
他面上掛着蒼白的笑容，身後的陽光正好打在他的側臉上，炫光之下，我居然都能看到他薄薄的皮脂下跳動着的經脈。
他的氣色，果真是極差。
“父親怎說這話？當然見得着！我還想讓你帶着他長大呢。只是……”我頓了頓，有些許不解道，“別人都說是個男孩子，怎麼唯有父親說是女孩子呢？”
父親收回視線看向我，豁然一笑，“阿晟一直在我耳邊唸叨，說是以後要帶妹妹怎樣怎樣，我聽的多了，便說順口了。”說罷，收了笑，他低嘆了一聲，“我的身體自有我自己知道，即便醒了過來，可心裡的傷卻從未癒合過。顏顏，我很高興你能原諒我，稱我一聲父親，便是就此離去，也欣慰了。”
我本想勸說他幾句的，只是明眼就能看出他確實是不行了，就算說的再好聽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再者，我心中雖不恨他了，可要像尋常女兒一般像父親撒嬌，我還是做不出來。
想到這裡，也只能垂眸輕嘆。
“我最近都不曾看到桑兒，可是莊裡又出什麼事了？”
原來不止是我一個沒看到，琉桑每日都要給父親請安，居然連這個規矩都不顧了，他是有多要緊的事？我也詢問過琉螢，斷不是魔族出了亂子，那除此之外，還會有什麼呢？
我搖了搖頭，“我也已經多日沒看到他了，還想要來問父親呢……不過父親也不用擔心，應該不是山莊的事，螢兒說了，魔族近來安好，並沒有什麼不守規矩的部下犯亂，他應該，是有自己要解決的事吧。”
父親擡眼看向我，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擡手捂嘴咳了幾聲，疲乏的靠在椅背上，輕聲道着：“魔族有他在，我也放心。只是這孩子素來心性高，許多事情他都不願說，只是自己默默承擔着，也不知，什麼時候會爆發……”父親向我投來一絲懇切的目光，“顏顏，他是我的義子，也當是你的哥哥，你能不能答應父親，不管將來怎樣，你都別爲難他。”
他的這句話登時叫我心下一愣，看着他慘白熟悉的臉面，過往的種種瞬間浮現在腦海中。
這句話，從前父親也曾與我說過，在我離開赤炎門的那日，他獨獨說了這一句話……可惜，終不能如他所願。
我收回思緒，鬆了鬆握緊的手指，淡然一笑：“倘或魔族一直這樣安分守己，又哪裡來爲難一說呢？”
見他似要支持不住了，我忙起身道：“父親還是先歇息吧，等你好些了我再來瞧你。”說罷，就要走。
身後傳來他的輕呼聲，“顏顏，等你孩子出生，我準備了一件禮物送你，若我還能堅持到那時，必親手送到你手上。”
我微微停步，只是未轉身，聽他說完這話，頷首應道：“知道了。”
“去吧。”他擺了擺手，閉眼喘息。
站在庭院中央，望着漸漸關上的大門，我心中一片悵然，閉眼默默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夜間我纔要躺下，外頭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我披了件外衣出來，卻是琉桑。
“吵醒你了嗎？我是聽見螢兒說你回來了，本想來看看你睡了沒有……”琉桑一身風塵僕僕，顯是纔回來，說罷，有些難爲情的摸了摸頭髮，“你先睡吧，我回去了。”
“等等……”見他要走，我忙叫住了他，“剛把阿晟哄睡下了，眼下我也不困，不如去院子裡坐坐？”
我緊了緊外衣，先他一步往院中走去。
夜裡的氣溫雖有些低，空氣卻清爽的很，況臨近十五，月明星稀，皎潔的月色灑滿庭院，鼻尖沁滿了梨花的香氣，倒是挺心曠神怡的。
“這幾日未去陵樂山瞧你，可有遇上什麼事嗎？”
我站在梨花樹下，伸手握了一朵掉落下來的花瓣，湊至鼻尖聞着，身後，琉桑低低的聲音傳來。
輕揉着掌心的花瓣，我依舊背對着他，淡淡一笑，“並沒有什麼事，不然我也不會這麼快就回來，只是……你這幾日在忙什麼？今日我回來去瞧父親，父親也說多日不曾見你了。”
緩緩轉身，對上他有些閃爍的眼神，我撇嘴又一笑，“難道是，連我都不能說的事嗎？”頓了頓，看着他眉頭微微皺起，我邊坐下邊無心接道，“難道是跟大師哥有關的？”
從父親處回來，我就一直在反覆的想這個問題，也旁敲側擊的詢問過螢兒，思來想去，也唯有這個可能了，只是還需要當面驗證一下。
他聽見‘大師哥’這三個字，眼眸頓時一擡，面上的神情雖沒有變化，可眼神卻出賣了他。
果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