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白輕顏,這個名字,還是過世的母親給我取的。我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她是誰,只聽說她生我的時候疼了七天七夜,在我出生之後便血崩而亡。
我從小在龍閻山莊長大,這裡,是赤炎門的天下。
我養過很多小動物,可是都不足十日就死了,於是大家都說我是個不祥之人,是會剋死身邊人的妖物。
我還小,我不懂,只是每每出門,父親總會要我戴上斗笠遮住臉面,所以除了龍閻山莊的人,沒有人知道我長什麼樣。
便是如此,我依舊沒心沒肺的活着,敞開笑,歡快鬧,絲毫沒有半點心理負擔。因爲父親告訴我,既是赤炎門中人,便不必管世人如何評論,若覺得礙眼,聽着刺心,殺了便是。
殺了,也不必我動手,龍閻山莊所有的人都可以替我解決。
世人如何評價赤炎門中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親待我極好,包括大師哥、二師哥,還有一衆的師哥師姐,都是將我呵護在掌心的,我是他們最疼愛的小師妹。
我尤其喜歡二師哥,他的笑容如春風般溫暖,宛若三四月的細風吹拂過臉龐,輕輕的,柔柔的,無比暖心。
只要他一笑,我的世界就亮了。
我傷心的時候,開心的時候,無聊的時候,忘乎所以的時候……都是他陪在我身邊,陪我哭陪我笑陪我瘋陪我鬧,我的一切無理要求他都會爲我辦到,我覺得世上應該沒有比二師哥更疼愛我的人了,便是父親,或許也不及他。
二師哥總喜歡一個人躺在後山的梨花樹下,春日的暖陽透過枝丫縫隙照在他身上,潔白如雪的花瓣隨風落在他眉間,遠遠望去,此情此景,美如畫作。他就像是畫裡面的謙謙公子,叫人看一眼便心潮澎湃,紅了臉,亂了情。
我蹲在他身側,伸手替他擋了直射眼眸的光照,他睜開眼,一雙星眸裝滿了柔情。
他用白皙溫潤的指尖輕觸了觸我的眉眼,如春風般和煦的聲音飄入我耳間,“小白,後日便是你的生辰,我給你準備了一件禮物,你可期待?”
這一聲‘小白’從二師哥口中喚出,比任何話都要好聽。
他帶着寵溺又懶懶的笑容映入我眼中,像是受了蠱惑一般,挪不開了眼。
他笑意更濃,點了點我的鼻尖,翻身而起,長臂一攬,反手將我圈入懷間。
他身上甜甜的梨花香味沁人心脾,驅散了我午後困頓的睡意。
我喃喃道:“二師哥,你身上的味道,真好聞。”
他將頭靠在我肩上,閉目慵懶道:“小白,你還沒回答師哥,可期待師哥給你準備的禮物嗎?”
我‘格格’一笑,伸手輕觸他如墨長髮,將頭朝他靠了靠,一如他般,閉目笑道:“二師哥送的東西,便是野花雜草,小白亦視如珍寶。”
他圈着我臂膀的手復又緊了緊,靠的越近,梨花沁人的香味便越發濃了,像是烈酒一般,沉醉了我的心。
春風如絲,繞過發跡,將重重似雪如玉的梨花花瓣盡數吹落,灑滿周身……彼此相擁靜坐,便是不語,亦知對方心意。
我想,若以後的每一日都能與二師哥這樣安安靜靜的在一起,便是此生無憾了。
生辰這日,依舊是陽光燦爛的好天氣,我站在梨花樹下,想到二師哥,心內甜蜜。
一陣風吹落一樹梨花,我伸手接住飄落下來的花瓣,攤在掌心,聞見梨花香味就好像看到二師哥那張溫潤如玉的臉龐,想要擁入懷中,此生不離不棄。
雙眼被修長溫暖的手指矇住,熟悉的味道飄入鼻尖,我抿脣一笑,身後的聲音柔情似水。
“小白,猜猜我是誰?”
何用猜呢,除了二師哥,這世上再沒有人如他一樣深入我心。
他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把精巧細緻的玉梳,那梳子上刻着朵朵梨花,亦刻着他的名。
粉白的穗子猶如漫天的梨花一般,帶着些許香氣,飄蕩在空氣中,滿含着我的小小心動。尾端銅鈴脆脆響,敲在我心間,慌亂又甜蜜。
“小白,可喜歡嗎?”
我擡眼看向二師哥,他周身沉浸在柔和的陽光裡,微風拂過他如墨的長髮,掀起他繡着梨花圖案的白色衣袖,像極了從天而降的神仙。
世人都喜歡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我也不例外,有時候我就在想,大約我是被二師哥的絕美容顏所吸引了,便是日日看,也不厭倦。
“二師哥,這是你親手爲小白做的嗎?”掌心的玉梳清涼潤體,我小心翼翼的輕撫着他的名,笑着相問。
他笑着點頭,“可喜歡?”
我將玉梳握在掌心,放在心臟的位置,輕道着,“喜歡。”
喜歡的何止是這把玉梳,你是我跳動的心臟,此生有你,便活,無你,便生不如死。
他替我斂去額前的碎髮,修長手指拂過青絲,輕捻在指尖,嘴角微揚,細聲輕道:“小白的這頭青絲大約再過幾年就要及腰了,到那時,師哥娶你,可好?”
“這玉梳,便是信物。”
年少時的許諾就好像種子一樣,牢牢的埋在心田,只等着陽光沐浴、雨露滋養之後,發芽,開花,再結果。
我記得他眉眼間柔情的光芒,我記得他掌心的溫暖,我記得他身上淡淡的梨花香……我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個字,我記得是因爲我在乎,因爲他是唯一。
可是我沒有等到那年梨花樹下他許諾娶我的那日,甚至及腰的青絲也不是爲他而留。我曾以爲若沒有他便生不如死的日子也不過在歲月的洗滌中漸漸消散,到頭來,那些溫情的話不過只是一場夢罷了。
十二年載,我在赤炎門沒心沒肺的長大,我從來不知道也沒有過問,赤炎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直到那日,我躲在山石後方,偶然聽見二師哥和北嵐二皇子慕容墨的談話,字字誅心。北嵐皇宮波雲詭譎,人人爲了皇權爭紅了眼,我曾覺得那是離我很遙遠的事,卻沒想到終有一日,赤炎門也會捲入其中,而我,也會成爲他們的威脅。
我見慣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也見慣了血染刃劍的狠絕,這滿天下都是污穢的勾心鬥角,唯有那一樹梨花清淨潔白。
不料,這一遠離塵囂的清靜之地也會被權力所惑。
我掉入了深千丈的魘池湖中,當水流的壓迫和冰冷刺激大腦的時候,許多曾經做過的噩夢就像一整捲圖紙一樣,清晰的鋪在了我面前。就在冥冥之間,我好像把所有的事情都記起來了,關於母親的身份,關於父親的身份,關於赤炎門,以及關於母親的死亡。
我生就陰陽家族的人,即便這十二年華皆在龍閻山莊度過,可終究我還是要回到屬於我的地方去。
我用了三日的時間不吃不喝,只靜靜的躺在牀上,將過往回憶都想了一遍,那些遺失掉的記憶在這次重創之後全都回來了。
我看見母親臨死之前痛苦的樣子,我看見父親離開之時決絕的背影,我聽見母親口中喃喃的字語,我聽見我這一生的使命……卻與這赤炎門是背道而馳的。
我覺得有些諷刺,有些難以接受,可是母親臨死之前的告誡卻深深的紮在我心上,讓我不得不做出選擇。
我離開了龍閻山莊,離開了赤炎門,離開了那個說要娶我的人,走的那樣決絕,甚至連頭都沒有回。
道義與情動,我終究還是選了道義。
回到陰陽司,我將過往藏在心裡,竭盡全力不去想那個人,我努力的化思念爲動力,三年之後,坐上了陰陽司主祭之位。
這三年的時間,我與赤炎門交手過不下百次,但卻從未再見過他。
我想,他是恨極了我吧,就如同我也恨極了他一樣。
轉眼又至生辰,這三年來,每到生辰之日我便避開師兄師姐,獨自來到離陰陽司百里之外的陵樂山,這裡,有我親手栽植的梨樹,滿山湖水包圍的木屋,這裡是我避世舔舐傷口的好地方。
梨花開滿一樹,花瓣洋洋灑灑,就着細風,零落了一湖。
我站在樹下,相比前兩年,竟平靜了許多。泛着漣漪的湖面倒映出我滿頭長髮,恍恍三年,這頭青絲竟已長至腰間,可是,卻再也沒有那個讓我心亂臉紅的少年來牽我的手,柔聲說着要娶我的話了。
逃離了東宮爪牙赤炎門,我以爲自己可以遠離這些紛爭,然回到陰陽司,依舊免不了與皇族的周旋。
自古以來,我白家皆是爲守護北嵐天下而存在,與赤炎門,更是水火不容。卻不想,母親偏偏愛上了赤炎門的門主,她那一顆火熱的拳拳之心盡付給了他,到頭來,卻只是被利用,被拋棄,被踐踏……血崩而亡,不過是傷心之後的絕望,若不是他將她最後的自尊踐踩在地,狠心說出那些刺心之言,母親也不會慘死於生產之夜。
那夜,浸於鮮血之中的母親用勁所有的靈力將這最後的記憶灌輸給了我,在那一次落水之後,我的記憶封印解開,過往的一樁樁一件件便如潮水一般涌入大腦,由不得我。
或許,這本就是我的宿命,逃不開也逃不了。
“這樹梨花,可是姑娘栽植的?”
思緒被打斷,我不曾料到此處還會有其他人,登時有些慌亂。
轉頭看去,那人自河岸沿着竹徑走來,繞過木屋,到了我面前。
這是一張如二師哥一般白皙溫潤的臉面,如沐春風一般的聲音喚起了我無限的記憶。一身白衣,如墨黑髮,手中執着一把玉竹扇,就那樣款款而來,眼含笑意的看着站在梨花樹下的我。
我見過無數人,卻只有他,一眼撞入腦中,便紮了根。
我一時呆愣,待反應過來之時,他已靠近了我身,修長手指拂去我發上的梨花花瓣,柔聲道着:“前日來時,這梨花尚未開滿,不想只隔兩日,就零落成了這般,好不可惜。”
我退離了他身側,低頭看着鋪了一地的花瓣,脫口而道:“花開花謝,本該如此,又有何可惜?”說罷,拂了衣袖,轉身要走。
他卻喊住了我,“這陵樂山甚少有人會來,不想在此處遇見姑娘,也算有緣。前方水雲間在下置了一壺清茶,所用的便是姑娘栽植的這梨花花瓣,姑娘若不嫌棄,可否前去一品?”末了,又加了一句,“就當還姑娘這一樹梨花之情。”
盛情難卻,況我心間也有想要與他相談之意,自然應下。
他的水雲間就在木屋的對面,撐了簾子,遙望便是一樹梨花,倒是賞景的好地方。
他嫺熟的洗茶、倒茶,水流聲響起,伴隨着淡淡梨花香氣,我閉上眼,細聞着,腦中又浮現了二師哥言笑吟吟的面龐,慌忙睜眼,斂眉隱去眸中的異樣。
“今日在下當借花獻佛,姑娘請用。”
他的一雙細長桃花眼眸含着笑意,藏着多情,多看幾眼便要沉醉其中。
纖纖玉指夾着白瓷茶杯,遞至脣邊,輕抿一口,感嘆道:“多虧了姑娘的梨花,可爲在下平日裡喝的清茶添了好幾分滋味。”他擡眼看我,嘴角輕揚,“姑娘可覺如何?”
“好茶。”我只輕聲一句,當是回答。
這梨花,勾起的記憶太多,說的越多我便越難以把持自己的情緒。
我想他是個再會察言觀色不過的人,只因接下來的時間裡,我不言他不語,只是品茶靜坐,直至太陽快要西沉,我起身辭別。
“在下慕容衍,不知姑娘芳名?”
“白輕顏。”
留下這句,匆匆離開。
身後,他柔聲喚着:“顏顏。”
我想,這便是我與阿衍的緣分了,他代替了二師哥在我心中的地位,在往後的數年裡,都將由他陪伴在我左右,呵護我、照顧我、寵溺我。
原來,不是遇見了錯的人,而是沒有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