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否願意留下(上)
少年邪魅地低笑。華麗的衣飾耀眼生輝,然而卻抵不過那頭長髮的美麗。及地的青絲,光可鑑人,水一般滑,墨一般黑,冰一般地冷。
四個穿紅着綠的女郞,或坐或立圍在少年周圍,不時嬌笑發嗔,明爭暗鬥,只爲討少年的歡心。燭影飄搖,鬼鬼憧憧。
是否這就是依翠偎紅的現場版?
區小涼看他們狎玩,目光始終下意識地流連在那個少年身上。
清俊白淨的臉,膚光如脂,猶帶未脫的稚氣。五官不見完美,合在一起卻讓人看了很舒服。最特別的是他的眼睛,外形稍圓,眼線深刻且細長,睫毛濃得像羽扇,一根根筆直整齊。黑眼仁的顏色比常人略淡,呈現出一種很明亮的棕黃,讓區小涼想起天然琥珀。透明、清澈、裹着絕望的小蟲,在閃爍的燭光下忽明忽暗。
有着絕望琥珀眼的少年,始終在笑。扯起一邊嘴角,嫺熟自如地挑逗着女郎,臉現薄紅。
困惑地皺眉,區小涼轉而觀察室內擺設。
漆木雕花大牀,紅帳低垂,粉色綢被摺疊整齊,露出一角刺繡,疑似只鳥。區小涼不認得。
粉牆上掛幅秋日行樂圖,圖中仕女公子衣裳半褪,坐臥隨意,秋日裡也是春光無限。
窗下有張半桌,供着點翠梅花銅插瓶,粉色的落梅薄薄地凋了一桌。偶有幾片花瓣一直墜到紅漆地板上,無聲無息。
區小涼失望地搖頭,最後再看一眼少年。
少年半眯着眼睛,手捏紅衣女郞下頜,不正經地笑:“一定是你了,沒穿小衣!”
紅衣女郎捂臉尖叫,嬌羞詐怒,一室鬨然。
區小涼掩嘴欲嘔,十分後悔到這裡參觀。
來這兒之前,他是有些期待和緊張的。誰讓這傳說中集吃喝玩樂、消閒毆鬥刺探臥底暗殺於一身,可令人一奸鍾情仇深似海的首推娛樂場所——妓院,實在是太、太、太有名氣了呢。
哪知來了才知道,“見面不如聞名”這句老話,其實是前人血的教訓。方纔所見,真讓他大跌眼鏡。
古代□□臉上香粉比城牆厚,穿的衣服比太空服更嚴密,調情手段則比白癡稍好那麼一點點。
唯一令他稍感興趣的居然還是恩客。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怎麼可以將那麼絕望的眼神與極端□□的舉止相結合得如此天衣無縫?是因爲不快樂,所以纔來找快樂的嗎?爲什麼,然而,他的眼睛卻始終絕望,如陷在琥珀中的小蟲。
不過,這不是他能管的。雖然很困惑,但他的確應該走了。
輕巧巧轉身離開,和來時一樣,沒有驚動什麼人。
沒有任何一個活着的生物能夠看到他,區小涼只是一縷遊魂,一個莫名其妙來到這個空間的,鬼。
區小涼現在已經不很清楚自己究竟算是怎麼一回事。
很平常的日子,在規定的熄燈鈴響後,上牀睡覺,心裡仍想着第二天的實驗。
再睜眼,他就發現自己站在一片陌生的山林裡。明月當空,冷風襲人。
他立刻就察覺了不對勁兒,他的鼻子,屬於香水師的靈敏到可以從上百種香料中只通過嗅覺就找到所需品種的鼻子,現在居然辨別不到任何氣息。
接着他又發現,說他是站着的並不確切,因爲他絲毫沒有平時那種腳踏實地的感覺,彷彿地球已經失去了地心引力。他疑惑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腳……?!
沒有!居然沒有!豈止是腳,他的下半身連腿都沒有!昏暗中目力所及處僅有一盤朦朧的白霧。
震驚中,他急忙伸手到眼前。半透明的手掌,沒有掌紋和指甲,邊緣模糊。
手後的天空,快滿的白月亮,靜默地停在深藍的背景上,將一身清輝灑向人間。銀河渺渺,漢水茫茫,牛人織女,朝朝暮暮。
樹林輕聲嗚咽,樹影投在他身邊,丫丫叉叉地亂晃。他的身體隨風飄蕩,落滿枯葉的地面沒有他的影子。
於是,他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區小涼沒有痛苦與恐慌,怔忡片刻後是一種釋然。多好!他那顆破爛的心臟在不堪重負下終於覺悟,永久地罷工了。很好,與其每天提心吊膽地數日子,苟延殘喘地活着,還不如這樣,一了百了。
有誰說過,最幸福的死亡方式,就是像他這樣,在睡眼中無知無覺地停止呼吸。想不到,他會在生命的最後得到幸福,這是他在短短一生中始終求而不得的。
仰頭望月,區小涼微微而笑朦朧的臉上只有眼睛仍如生前般清晰,烏黑髮亮。
他只是一粒塵埃,混雜在其他億萬顆細小的塵埃中,已經在宇宙中飄蕩得過久。如今,終於落定,再無可戀。
一天,又一天,再一天……
聽說,人死後,會被牛頭馬面、黑白無常之類的鬼差接引到地府,然後喝下孟婆湯繼續輪迴。
可是,爲什麼?月亮的臉圓了再扁,十幾天過去了,他仍然待在這片林子裡?!
難道最近鬼魂太多,地府鬼差也像他那顆心臟一樣,罷工了?還是……把他給忘了!區小涼有些慌亂。
拜託!他現在只是一隻剛破殼的雛雞,唯一的渴望就是讓母雞把他給帶走。爲什麼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都不滿足他?!
區小涼沒頭蒼蠅般在枯葉幹樹杈間亂飄暴移,最後忿而出林。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自己找去!
林外的世界是他不熟悉的另一番景象:木製泥瓦的建築古樸大氣,似乎能從中嗅出厚重的“歷史”兩個字;所有男女,不分老幼,全部長髮散挽,寬袍大袖;沒有電、沒有汽車,沒有一切帶給現代人各種便利的設施工具。
轉了一圈後,區小涼無奈承認,穿越這種事是存在的,因爲他目前正處於其進行時中!
習慣性地頭疼了一下,隨即他又嘲笑自己這個鬼魂居然還會假裝有痛覺,也太矯情了吧?不過,他真的很發愁。
既然他已經死了,可不可以只去投胎就好,不要再搞這種穿來穿去的把戲了?!這種隱身狀態真的很尷尬的說!他想要地獄,誰可以帶他去!
鬱悶至極地在街上亂飄,不期然地就看見了這所有種種傳說,引人浮想聯翩的溫柔鄉。
百無聊賴中它不諦一盞明燈,照亮了區小涼灰暗的鬼魂生涯。他眼冒桃心兒,一頭撞了進去。
原本以爲可能看到些傳說中的驚心動魄、刀光劍影,再順便遇上個把異人異事助他早日解脫。誰知……欲哭無淚啊!他飄——
“咕咚!”一半身體已經穿出了窗紙,背後忽然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音,片刻寂靜後,是此起彼伏的驚叫。
區小涼不禁回頭看了一眼,驚訝地發現那個少年已經躺在了地上,四個粉娘正花容失色地圍住他亂推亂喊,場面極度混亂。
少年翠衫微亂,青絲散漫了一地,姿勢很不講究地僵臥不動。臉上紅暈退盡的身體,清瘦蒼白如一支幹枯的柳枝。
一個淡淡的白影,突地從少年身體裡逸出,慢慢浮到了半空。它茫然地看着地上的少年片刻,然後恍然大悟,馬上衝屍首扮了個鬼臉。那個鬼臉醜陋到不可思議,卻又異常頑皮可笑,琥珀眸子裡唯餘清澈明亮,那股深深的絕望竟不翼而飛了!
少年彷彿現在才真正在活着,他的神情快樂輕鬆,在半空中飛旋舞蹈學小鳥撲扇翅膀,再也不看下面的人一眼。好像那個躺着的並不是他的肉身,而是一個從前不得不寄存的、不快樂的、絕望地等待着的人偶。
嘴角不禁微微上揚,區小涼兩眼發亮地打量小鬼的表現,心情無端地好了起來,並終於有點明白倀鬼的心理:有同伴了!
拜託!你已經成鬼了,就不用再扮鬼臉了吧?
心情一好,區小涼甚至想起了腹誹。
小鬼卻彷彿聽到了他的不敬,猛地轉頭看過來,琥珀眼睛在一瞬間變得尖銳如刀鋒。
捱在紙窗上的區小涼,下意識地向外退退海豹腰身。
小鬼打量他幾眼,冷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個興味的笑:“嗨!鬼兄,看得有趣嗎?”
“嗯,還行。”
區小涼淡漠地回答,心裡直打鼓。這個小鬼太另類。剛纔那一眼,嚇得他差點打個哆嗦。一個孩子,怎麼會有這樣逼人的目光?這小鬼的外表和他的言行,完全搭錯線。另外,對於自身的劇變,小鬼的反應也太奇怪了些。不僅快樂得要唱聖母頌,還好整以暇地和陌生鬼攀談,似乎對他比對自己的死亡更感興趣!
經驗告訴區小涼,另類的事物總是伴隨着麻煩。而他,不想惹麻煩。他瞄了瞄身後黑漆漆的街道。
“哎!給點表情如何?做鬼唉,很悶的!你怎麼還板個殭屍臉?笑笑又不會再死一次。來嘛,笑一笑嘛,鬼兄?”
小鬼嬉皮笑臉地逗弄區小涼,淡白的身影如一尾白魚,圍着他繞來繞去,靈活之極。它還不時地伸手捅區小涼,拉他的“腳”。只是他們現在都呈霧狀,這些動作只能讓他們的影子交疊相融,並沒有達到小鬼預期的目的。
於是小鬼開始使勁向他吹氣,吹得區小涼在房間裡飄搖不定。
區小涼只覺得眼前白影無數,頭昏眼花,忍不住喝止他:“停!小鬼!小要再轉了!”
“切!不過癡長了幾歲,就倚老賣老!誰是小鬼!”小鬼變臉冷笑,猛地穿過他空虛的身體,巴在窗紙上,衝他呲牙。
嘴巴剛張到一半,小鬼忽然停下動作,側耳聆聽,眼神冰凝,似乎有某件他一直擔心的事情正在發生。
區小涼下意識地也支起耳朵,可惜除了那幾個花娘一陣比一陣高昂的尖叫和龜奴的呼喝,他什麼也沒有聽到。
“壞了!這麼快就被她找來了,不玩了,逃命要緊!”小鬼驚慌地閃身向外飄。
區小涼想跟上去提醒這個冒失鬼,他已經沒有了生命,用不着再逃命。可是還沒有等他開口,小鬼卻又衝了回來,他用力吸氣將肚子脹成個圓球,然後猛地鼓起腮幫子,向區小涼大力吹了過來。
“你繼續玩吧,也當回小鬼!”小鬼邪笑,眼睛澄澈明媚。
變生不測,區小涼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就隨着那股氣流衝向地上的屍體。那屍體中似有一股引力,在區小涼碰到它的剎那,忽地將他吸了進去!
他最後看到的景象,是小鬼衝他拍屁股,走魂。
無邊的黑暗,未知的領域,奪去了區小涼所有的意識……
作者有話要說:此文慢熱,看文的親們一定要有耐心哦!歡迎加入“追《逐》”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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