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相戀不如相忘(上)
醒來時,車已經停了。區小涼呆呆望了會兒車頂,慢慢坐起身。那牀薄被從他身上滑到腿彎,上面猶染淡淡龍涎香。不知蕊王是在什麼時候給他蓋上的。
他有些遲鈍地扶了扶頭,掀簾下車。
馬車似停在客棧的馬廄,只是現在當地唯有蕊王的這兩輛豪華馬車,周邊空地上站滿的都是盔甲鮮明的虎衛。他們一個個如臨大敵,刀出鞘劍在手,裡三層外三層將他這輛車圍成鐵桶,濃重的體味薰得區小涼立刻清醒了。
一個衣飾稍有不同的侍衛見他出來,上前說:“王爺吩咐:要是公子醒了,就請到客房說話。”他態度恭敬,說話全不似對待一個前逃犯的口吻。
區小涼點點頭,慢吞吞地跟着他走了兩步,纔開口問:“可以先洗個澡嗎?”忙了好幾天,都沒有機會沐浴更衣;天氣又熱,他的全身早已快餿了。
那侍衛頓住腳步,回身躬腰:“王爺早已安排好公子一切事宜,請公子隨卑職來即可。”
區小涼討個沒趣,揉揉鼻子,繼續慢慢和那侍衛從客棧後門登上二樓。
天字號房門外,站着蕊王那兩個貼身侍衛。領路的侍衛緊趕幾步,單膝着地回稟:“王爺,祝公子已到!”
“嗯。”裡面有人淡聲答應,似有些心不在焉。
門從裡面打開,蕊王的大侍童垂手而出,衝區小涼躬身,隨即立在門外。領路侍衛起身,彎腰擺個“請”的姿勢。
區小涼頓了頓,邁步進去。
門在背後被無聲地合上,靜悄悄地似將他封閉在只有蕊王的客房內。
蕊王身穿杏色薄衫,頭髮溼漉漉地散在背上,一身沐浴後的清爽。他手執本奏摺,皺眉批閱,頭也不擡,只用毛筆點點屋內一架屏風。
區小涼沒有想到所謂的“已安排好”竟是要他在蕊王眼皮子底下沐浴!
遲疑片刻,見蕊王似被摺子苦惱,眼皮都不帶瞟他一下,一付對他沒興趣的模樣,他只好恨恨地轉到屏風後。那裡果然有桶熱水,連換洗衣物都是齊全的。
他呆呆看那些衣物,俱是蕊王府中自己的舊物。雖都是舊的,可是上面的蓮花卻似剛剛繡上去,潔淨乾爽。
區小涼忍不住轉頭。透過屏風,蕊王正在奮筆疾書,姿態恬然。他怔了片刻,慢慢脫淨衣物,浸到水中。
屏風的另一邊很沉默,四周也沒有什麼聲音,唯有輕微的水聲迴盪在客房,整個房間詭異地安靜。
區小涼背對屏風,不住打量這個房間。然後失望地發現沒有什麼逃脫的機會。
對面是窗戶,下面人氣洶涌,四周也全是人味兒,明裡暗裡不知埋伏了多少人,看來蕊王已經充分吸取了這次的教訓。
他洗了很久,直到水快要涼透,才起身穿衣。
繫好衣帶,拿乾布正在擦頭髮,不見人招喚,已有侍衛魚貫而入,動手將浴桶、屏風及髒衣移走。
“等一下!”區小涼拾起那條麻帶,系在腰上。
衆侍衛不動聲色,搬着東西默默退出。
蕊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止批閱奏摺,正在以手支頭,默默地衝着區小涼出神。
杏色的薄衫從手臂上滑下去,露出蜜色的肌膚,細膩光潔透出健康的薄紅。他的桃花眼明滅不定,幽幽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區小涼從早上起就水米未進,此時精神略緩,頓覺飢餓。他不想因腹飢同蕊王說話,自己倒杯桌上涼茶喝下,無視蕊王的存在,慢慢踱到窗前。然後他再次無視下面排排虎衛,憑窗遠眺,神情漠然。
窗外是香江,在江邊垂柳綠意掩映中,江上白帆點點、漁歌陣陣。不遠處,青山與白雲相依相偎,水鳥翩躚。夏日的午後明亮又幹淨,懶懶的陽光中人慾睡。
平常的景緻,卻讓他有一種恍如隔世的蒼涼。
面前的一切,都在蕊王再次出現後距離他越來越遠。也許,今後,他永遠也沒有機會再看見這些了。所以,趁現在還有這個機會,看一眼是一眼吧。
腳步輕響,龍涎香氣緩緩向他靠近。隨後蕊王伸臂攬他入懷,將頭擱在他肩頭,低語:“對不住,冰衣,我不是有意的。”
“請王爺自重!”明知力氣不及,區小涼也不做無謂的掙扎,任他摟了,不鹹不淡地說。
“冰衣,你並沒有忘記我,對麼?”蕊王不理會他的冷淡,雙臂收得更緊些,柔聲問,“‘那時光陰’配得真好,這是你豈今爲止做的最讓我驚訝的事情。你沒有忘記我和我曾說過的話,否則那瓶香水你配不出。”
“王爺!你何必前倨而後恭?真令人笑話!”區小涼也不理會他的追問,繼續雞同鴨講。
“叫我半羽,冰衣,像從前那樣。你回來好嗎?我們在一起時不是很快活嗎?爲什麼打了一次仗,一切都改變了?”蕊王有些疲憊地喃喃。
區小涼幾乎要忍不住反脣相譏:你的身邊還有我的位置嗎?很快樂的從前不是你自己丟掉的嗎?你怎麼可以說得像是你纔是那個被背叛了的人?
轉而再想,他不禁又灰心,終究沒有說出口。這種口舌之爭,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他們早已回不到從前了!
“你放了我,行嗎?我失憶是真的,因爲我吃了忘情丹。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查,以你的手腕自然不難查到真相。”區小涼儘量平心靜氣地陳述。
“不放,你現在不是記起來了麼?你還是那個愛我,我也愛的冰衣啊。不要走,和我在一起!”蕊王的聲音有絲顫抖,將他緊緊抱在懷裡。
“並不是全記得。那瓶‘那時光陰’我就不知道是爲誰配的,只是有氣味的印象。所有從前的事情,我就記得模模糊糊,不知道哪些是現實,哪些是我的夢。這樣的我,不是那個愛你,你也愛的祝冰衣!你要強留住有什麼用?不如放過我,你也可以開始你的新生活,這樣不好嗎?”區小涼被他抱得有些呼吸不暢,斷斷續續地解釋。
蕊王不瞭解他現在的真實狀況,告訴他假信息,也許會有可能讓他放手。
他僥倖地想,但隨即這個想法就被蕊王徹底地擊碎了。
“不好!不管你記不記得,我都不會放開手。你是我的,我一個人的……”蕊王竟有些撒嬌地回答,伸舌舔他耳垂,然後緩緩含住輕咬,留下一個個齒印。
“你聽你說的,就像個霸着玩具不讓別人玩的孩子!你是王爺,我也不是玩具!”區小涼只覺耳朵又熱又癢,甩又甩不脫這個超大號壁虎,忍不住冒火。
“那我當如何?誰想要就讓人拿去玩?讓那個對你有興趣的晉王去玩?還是另三個王爺?這樣做了,我就不是不講理的孩子了?”蕊王繼續咬他,溫熱的鼻息噴在他臉側,某個部位開始頂在他後股。
“對!那樣你就是個大混蛋!”區小涼忍無可忍,終於開始破口大罵。
“呵呵!這纔對哦,這纔像是我的冰衣。”蕊王不惱反喜,痞痞地輕笑,飛快地吻了吻他氣得通紅的臉。
區小涼大怒,用力將頭向後撞去,拼着撞個包也要將他鼻血撞出來。
蕊王靈活地避開,反扳過他的臉和他頭抵頭,凝視他的眼睛,鄭重地說:“回來吧,冰衣!你很清楚,我從未把你當玩具。我的所作所爲,不過是不再讓對我最重要的人莫名其妙消失而已。我必須擁有保護他們的力量!”
所以纔要不斷地傷害我,傷害我的親人嗎?
區小涼回瞪他,不爲所動地冷笑。
蕊王的桃花眼裡漸漸浮起個豔光四射的笑意,輕語:“冰衣的這種眼神最能引人性起了。”說完,湊過紅脣就要吻他。
區小涼閉緊嘴巴扭頭躲避,而蕊王則憑藉身高優勢耐心地封死他所有的退路,和他的臉越靠越近。區小涼的臉都氣青了。
將吻未吻之際,門外有侍衛回稟:“僕射將軍步留雲省親途中,得知王爺駕臨,特來拜見!”
蕊王泄了氣,把頭埋在區小涼頸間,嗅他的體香,嘟嚷:“誰要見他。”然後吩咐,“讓他進來!”
鬆開摟緊他的手臂,蕊王笑着說:“又一個對你心懷不軌的,你倒真能給我惹麻煩。”
他坐回座椅,持扇輕搖,衝區小涼飛個媚眼。
區小涼怒極,恨不能挖出他的爛桃花擱腳下當泡踩。他的胸口起伏,握拳磨牙,站在窗邊一時沒動作。
“請將軍解劍入內!”有侍衛在門外說。
“本將軍佩劍從不離身,劍在人在,王爺也是知道的!”步留雲不屑地冷哼。
蕊王淡笑,仍只盯着區小涼看,頭也不回地揚聲說:“步將軍請進!”
步留雲推門而入,一身黑衣,鳳目燦然。他先掃了眼室內兩人古怪的方位,目光在區小涼腰間麻帶上停了下,眼內微痛。然後不理會區小涼,直走到蕊王座前。
“王爺金安!”他躬身行禮。
在他彎腰的一瞬間一道秋泓閃過,原本懸在腰間的日光已經搭在了蕊王頸上。
蕊王面色不變,依舊淡然而笑,桃花眼裡水波不興,朗聲問:“步將軍這是何意?”
“請王爺速速放我與表弟離開!以後永不糾纏!”步留雲壓低聲音說。他的語氣異常平靜,拿劍的右手穩健有力,目光中是破釜沉舟的堅決。
“不可能!”蕊王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絕,“你以爲你表弟會跟你走嗎?將軍還是不要自作多情的好。”
聽到“自作多情”四個字,步留雲臉色一凝,忍不住轉頭望向區小涼。他的鳳目如電,裡面卻有隱隱的肯求與希冀在掙扎交錯,令人不忍目睹。
門外侍衛們終於發覺情況有變,如潮般涌入,出鞘的刀劍紛紛指向步留雲,室內漸成一片雪色。還有侍衛從屋頂用粗繩槌下,停在窗外張弓搭箭對準人羣中的步留雲和祝冰衣。
一時室內外劍拔弩張,氣氛空前緊張。花雨猶在不斷調動人馬,在外圍佈下天羅地網。
步留雲仿若未見那些虎衛刀劍,日光仍架住蕊王,只是望着區小涼低問:“表弟,你的意思呢?”
區小涼頭痛,滿心的無奈。他沒有想到拒絕步留雲後,他仍會在自己危難時前來搭救。
只是……這人實在是太魯莽了!經過戰火的洗禮,也沒有改了他這個老毛病。他也不想想,以蕊王之尊,身邊又沒個侍衛,能單獨接見他這個此刻一看就是另有目的的人嗎?何況蕊王刀劍加身卻仍是談笑風生,神情悠閒,周圍的隱衛說不定早拿匕首對準了步留雲,只等蕊王暗示就動手。
退一萬步,就算他們僥倖逃脫,步家那一大家子人又該怎麼辦?難道都要因此背上行刺蕊王的罪名而誅九族嗎?這是個不講道理的社會,喜歡的就是攀扯,習慣就是誅連!步留雲明明早已身陷其中,怎會不曉得這樣的後果?
區小涼回望他的鳳目,腦中急轉,考慮的雖多,卻只用了片刻時間。
他的臉上是隱隱的心酸,目光沒有移開步留雲,清楚地對蕊王說:“王爺,你讓我表哥平安離開,日後也不追究此事。我就和你回花都。”
步留雲大睜鳳目,幾欲掙裂:“他這樣對你,你還要跟他走?你瘋了!”
“瘋的人是你,表哥!行刺王爺,罪及九族。你爲了我這樣做,根本不值得。我早已說過,不會和你走,你都忘了嗎?”區小涼臉色蒼白,望着他漂亮的鳳目,硃紅的嘴脣,感覺有一種類似於心臟病發作的痛楚在慢慢折磨着自己。
步留雲呆呆注視他全無迴轉的表情,滿臉不能置信,日光撤離蕊王。花雨立刻搶身插在倆人中間,寶刀直指步留雲,沉默不語。
步留雲渾似未見,面上神情漸漸化爲絕望。
他茫然四顧,不與區小涼對視,忽然大笑起來,磁性的聲音裡透着疲憊和大徹大悟:“轟轟烈烈的愛情,煙花似的愛情,原來竟是如此!只爲不愛嗎?說得真好……因爲心中無愛,所以視我爲無物。好,真好!表弟,你送我的日光片刻沒有離開過我。那把月光,可仍在你身邊?從此後,見劍如見人。表弟!這次,咱們是真的後會無期了!”
說完,日光回鞘,步留雲最後端詳區小涼一眼,毅然轉身地向門口走去。他身材魁梧,一身浩然正氣,當者心驚。
虎衛們未得到放行命令,仍用刀劍指住他,慢慢隨他前進後退。
蕊王漫不經心地擺了下手。花雨意會,大聲命令:“請步將軍走,不得阻攔!”
步留雲頭也不回地穿過槍林箭雨,幾個起縱,就已消失不見。
日後,步留雲帶兵之餘,仗劍行俠,快意恩仇,在江湖上留下個“日光公子”的雅號。
武林人士都贊他俠骨仁心、正氣卓然,如日光般光明磊落,實爲俠之大者。
那把日光寶劍更是榮登兵器譜排名前三,江湖人都以一睹日光爲幸。
而一爐所出的月光寶劍,卻始終藉藉無名。沒有人知道日光月光最初乃是因爲一個人真摯的心意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