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愛着我,忘記我(上)
春潮澎湃着涌向鎖琴,如剪春風裁出處處桃紅柳綠小草青青。希望大家能理解我們的辛勤勞動,謝謝農田裡新翻的土地散發出新鮮的土腥味,漁網上晶瑩的水珠間羣魚擺尾,遠航的海船揚帆迤邐而去。
孩子們的紙鳶錯落在藍天白雲間,漁婦們編織着漁網放聲歌唱,清脆的歌聲笑聲不時飄蕩在漁村裡。
春天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海島,來到了人們的生活中。
丁九的聽說能力在淺香等的輪番密集轟炸後,總算可以將名字和本人對上號。不過,除了區小涼和梅香蘭的“衣衣”、“蘭蘭”他能叫得比較準確外,其他名字的發音或多或少仍舊存在一些問題。
比如他管金鎖鎖叫“色色”,沈笑君是“斤斤”,百草農是“白白”,黃龍子則是“杭杭”。最令人噴飯的是,淺香居然被他叫出“賤賤”來。
大家初聞都是一愣,然後就爆笑不止。
淺香哭笑不得,低聲下氣地求他:“丁九,不是賤賤,是淺淺!期……依……安……淺,淺!”
“賤賤!”丁九目光堅定地望着他重複,有口水自嘴角閃現。
“淺~~淺~~”
“賤賤!”丁九再次堅持,口水開始往下淌。
區小涼手疾眼快用手帕給他擦掉口水,瞅瞅手裡這塊已經又不能用了,就丟開去,另拿條新的預備着,很有些無奈。
真是沒辦法,丁九自從開口說話,這口水就像決了堤的香江,動不動就氾濫成災,只這會兒功夫區小涼就已經換了五條手帕了。
他用手帕擦擦冷汗,順便爲金家那幾個專事漿洗的工作人員哀悼一把。
“乖,小九,不講了。口水會醃壞皮膚,疼的。”他柔聲勸阻,幫丁九理理頭髮。
丁九馬上將目光投向他,笑成一朵菟絲花:“衣衣!”
區小涼黑線,板臉回視他不吭氣。
淺香悲憤地怒視區小涼:“是不是你教他的?爲什麼偏偏我的名字這麼難聽?!”
“小淺淺,你說話也不動動大腦。我有這麼做的必要嗎?還是說,我的確有這個必要,只是我還不知道。而你也的確做過什麼對不起我的事,自己做賊心虛了?”區小涼白他一眼,學百草農不陰不陽地反問。
淺香語塞,情知辯不過他家少爺,只得跺腳飆淚狂奔而去。
屋內餘下衆人見狀忍不住揚聲大笑,連梅香蘭都笑得前仰後合,全無同情之心。
自年三十晚上丁九第一次能夠叫出他的名字後,區小涼就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嚴重的錯誤。
雖然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到丁九牀前陪他說話逗他玩,但他和外界的接觸還是太少了,繼續一直躺在牀上對丁九恢復神志是極爲不利的。
認識到自己的失誤後,區小涼馬上改正。幸好天氣也正在逐漸回暖,給丁九穿暖和點兒再帶去戶外活動已經很安全。
區小涼在客舍外擺了張軟榻,碰上太陽好的午後,他就將丁九搬到外面去曬太陽,自己則在一旁作陪。
後來,當丁九對外部的感知越來越多越來越敏感時,區小涼就覺得這樣又不夠了。
他特意畫了張三輪車的構造圖,請島上的木匠及鐵匠聯手打造了一輛。考慮到如果按照正常的樣式,不能很好地照料丁九,區小涼將三輪車進行了部分改進。
車斗安排在車座前面,遠看像是個超大號的自行車前車筐。輪子有四個,兩個在前面並排,兩個在後面豎排。車斗也不是常規的四方形,而是被他設計成搖籃的形狀,整體用竹子編成。車體爲防震安裝了彈簧,車輪外則包裹了一層厚厚的牛皮。於是,一輛外形奇特的四個輪子的三輪車就誕生了。
不是沒有盤算過用普通的馬車或是牛車,非得搞出這個怪東西來。而是區小涼極其懷疑自己駕馭馬車的能力,因爲他實在不是一個合格的馬伕。別人用得順順的馬車到他這兒準出狀況,所以四輪車算是勉強的替補。
天氣晴好,區小涼也不太忙的時候,他經常蹬上那輛新式的四輪車拉丁九在島上四處兜風。
區小涼的身體雖然經過百先生用藥調養健壯不少,但還是不能夠將丁九抱起來。所以每次想帶丁九出去時,他都要請人幫忙。
這個人多半就是沈笑君,因爲區小涼不敢太去麻煩那個雖然住得近但脾氣古怪的百老頭兒。
這天下午,區小涼沒有急事,琢磨也有幾天沒拉丁九出去玩了,就準備好出門應帶之物然後去找沈笑君。
沈笑君照例在武館裡教他的那班學員練功夫,聽說區小涼來意,立刻對黃龍子老先生交待一句隨他回客舍。
黃龍子老先生現在名義上算是武館的顧問,實則卻是沈笑君無奈之下的選擇。
老先生每天無所事事,就在島上四處遊蕩,惹了不少禍,不是把人家孩子逗哭,就是踩了藥田裡的貴重藥材還美其名曰在練習輕功。
接到羣衆投訴後,沈笑君不好去說師父,只得虛心下氣地請他到武館幫忙,權當自己當個看護守着他不讓他再繼續闖禍。
這個主意倒正中老先生下懷,他立刻跟沈笑君跑到武館天天狐假虎威地嚇唬那些學員。
那幫小調皮鬼不過幾天就看穿了老先生的紙老虎本質,對他一向是陽奉陰違,誰也不真把他的話當回事。
老先生倒越發覺得有趣,每天興致勃勃地出滿勤幹滿點兒,把個武館鬧個烏煙瘴氣。
沈笑君有苦難言,可是再一想,兩害相較取其輕。與其放老先生出去胡鬧還不如安排在自己地盤兒上胡鬧更讓人放心,好歹都在眼跟前。所以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老先生鬧個開心。
現在見沈笑君有事出去了,老先生立刻手拿竹片,在扎馬步的學員當中走來走去,神氣活現地履行代理教員的職責。
學員們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只是擠眉弄眼偷笑,精神立刻渙散了,老先生卻根本看不出,仍在盡職盡責地指導。
區小涼瞟瞟挺胸闊步的老先生,嘴角抽了又抽,扭頭快步走開,對自家師父的返老現象極是無語。
沈笑君把丁九抱進車斗裡,區小涼將裝滿尿布、手帕、雨傘、紙扇、水瓶、點心等雜物的大籃子塞在丁九腳邊,跳上座位,用力蹬起來。
沒有充氣輪胎的四輪車並不容易駕馭,不過好在區小涼曾經有過幫系裡搬家騎三輪車的經驗。所以只在最初有些手忙腳亂,現在他已經掌握得極爲熟練。
三人走到岔路口,區小涼向沈笑君揮揮手,順着大路駛向海邊。
沈笑君站在原地,見那個奇形怪狀的車子慢慢消失在四處飄飛的楊花裡,眼睛不知怎地有些發酸。他用手掌擼了把臉,扭頭走回武館。
區小涼現在這種成天忙忙碌碌的狀態,讓他實在是不放心。他總覺得區小涼在利用忙碌拼命想要忘記一些事情,這些事情卻始終不能被他成功地遺忘。
他不知道這種狀況還會持續多久,所以他心裡就越發擔憂。只是,區小涼從不跟他們提及這些事情,沈笑君也無從問起,更加無從幫他解決。
想起區小涼曾經說過,個人的問題永遠都只是個人的,旁人是幫不上實際的忙的。沈笑君覺得很對,卻仍是不甘心。
他的這個朋友,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打開心結,把握住現有的幸福呢?
區小涼全然不知道沈笑君的擔心,只顧躬下腰用力將四輪車蹬得又快又穩。
丁九安安穩穩地躺在車斗裡墊的厚褥子上,身上蓋一條綠底白花薄被,兩隻胳膊擱在被子上。春天島上風大,區小涼怕他着涼,特意給他頭部裹了條和被面同質料的圍巾。
他蹬會兒車,低眼看看丁九,越看越覺得圍着頭巾的丁九怎麼看怎麼像是狼外婆。
於是,他邊蹬車邊高聲大氣地給丁九講《小紅帽》,嘴角始終含着個微笑。
丁九已經習慣這樣被他帶出來亂逛,他安靜地聽區小涼講故事,眼睛不時轉來轉去。
蔥鬱的槐樹、輕柔的柳枝、燦爛的櫻花、翠綠的農田、蓬蓬勃勃的茅草,一碧如洗的天空,以及天空中一朵朵流雲,倏忽而過的燕子和水鳥……
一幅又一幅景緻在丁九眼前慢慢過來了又漸漸遠去,讓他看得眼花繚亂。看景緻間隙,他也會看區小涼,清澈的眼睛裡有愈來愈多的迷惑。
後來他的目光乾脆集中在區小涼的臉上不再移動,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這張臉好看到讓自己一刻也不想轉開眼睛,周圍似錦的春色似乎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吸引力。
區小涼年前行過冠禮後,他嫌頭髮太長不顧衆人反對硬是剪了一半,現在只是在腦後挽了個鬆鬆的髮髻。
從腦後過來的海風不時將區小涼烏黑的頭髮吹上他清秀的臉頰,像是一根根柔情的手指在不停地撫摸着那片柔滑的皮膚。
他的眼睛裡沒有陰影,乾淨明亮如丁九頭頂的那片天空。每當它們注視丁九時,都會讓丁九感覺到有一股暖意緩緩注入到自己身上,讓他異常地安心。
區小涼注意到丁九一直在呆呆看他,也不奇怪,只是如同平日般親切地回視他,繼續講着一個又一個故事給他聽。
蹬了半天,區小涼感到有些累了,就將四輪車停在一條小溪邊。先檢查一遍尿布,發現沒有溼,他這才喂丁九喝了幾口水,自己也喝了,然後陪他說話。
今天的丁九有點不聽話,無論區小涼跟他說什麼,他都“衣衣”地叫,還一直盯着區小涼的臉看。
區小涼沒奈何,只得去河邊挖了溼泥捏泥人哄他玩。他從前不擅長此類技藝,只是因爲陪丁九才學來逗他,到現在居然也捏得有模有樣。
“小九,這是淺淺。”區小涼托住一個胖胖的小泥人,指着它的肚子說,“淺淺現在發胖了。所以他的肚子,喏,鼓起來了。好醜哦。”
“衣衣!”丁九看着泥人喊區小涼的名字。
“不是衣衣,是小淺淺。”區小涼糾正他,又拿起一個泥人,說,“這是百百,你看,他的山羊鬍子。”
丁九繼續盯着泥人說:“衣衣!”
區小涼不氣餒,再拿起一個泥人笑着說:“這個纔是我。看,我吊着胳膊。這是上次不小心碰傷了。”
“衣衣!”丁九眼睛發亮,大聲喊。
“嗯,是我。咱們再……”區小涼打算放下自己的泥像。
“衣衣!衣衣!要衣衣!”丁九忽然又喊起來,聲音裡透着焦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泥人。
區小涼無奈,舉着泥人湊過去溫聲說:“小九乖哈,衣衣把這個放下,給你再看些別的,衣衣今天捏了好些泥人。你看,你還不會動,沒辦法拿。不然我就把它給你了。”
他說着,下意識地瞟了一眼丁九的手。然後就忽然頓住了,開始目不轉眼地看着他的手。
原本擱在被子上的兩隻手是安份地縮在袖子裡的,可是現在那袖子居然被搓了下去,丁九的右手手指還在輕輕地伸縮!
“小九,你……”區小涼顫聲說,覺得嗓子裡有東西,咽不下吐不出,再也發不出一個字。
他摒住呼吸,彎下腰,將小泥人輕輕放進丁九的右手裡。
丁九的手指彈開了一下,然後以極緩慢的動作逐漸將泥人握住。他的眼睛裡發出快樂的光芒,再也不着急地喊區小涼的名字了。
區小涼轉過身,仰頭向天,兩行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海風輕緩地吹拂過他的臉頰,淚溼的部位冰涼,他的內心卻如同沸騰的岩漿般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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