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忘情,忘情,忘卻對你的情(上)
從那天起,區小涼就被軟禁在皇宮那處無名院落。他每天吃飽了睡,睡醒了吃,不去奢望能儘早離開。
重重禁宮。真像人說的,是插翅難飛啊。外面也是風雲變幻,既然他名爲被保護,總得擺出被保護的姿態。反正就算是被允許出去了,憑他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只是他心中憂懼,這樣將養着仍不見長肉,倒是一天輕減似一天。
男人每天午後都會來看他一個時辰,和他談談北征戰事,或者天南地北地閒聊。
兩國剛交鋒那陣子,傳來的軍報都是失利的消息,最嚴重的時候曾連失過五座城池,戰局很不容樂觀。
男人平淡道來,臉上沒有什麼憂色,倒似戰敗與否和他全然無干。
區小涼聽得焦急萬分,追問花半羽的近況。男人卻說軍報中沒有個人,只有整體,既然□□軍隊仍在抵抗,花半羽多半沒死成。
無奈,區小涼只得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有時感興趣纔會接幾句口,平時幾乎不怎麼講話。
男人也不動氣,仍是按時來閒談。
區小涼聞着他身上冷冷的梅香,看他琥珀的眸子,聽他清晰的嗓音娓娓而談,心中讚歎這人真是溫潤如水。永遠的氣定神閒,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變色的淡定。
有時男人來時,脖子上帶着新鮮的吻痕,薄脣微腫,竟也能一臉平靜,眼神幽深安然,全無一絲難堪。
區小涼想,這人修養真是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不知他本來就是這種性格,還是十幾年的深宮困守磨出來的。他自認一輩子也修不到這種水平。
無名小院實在沒有什麼可消磨時光的,區小涼睡飽了覺,就到殿後的涼亭裡閒坐,看亭下一池錦鯉。
三月的天氣,已有些熱度。他脫掉棉袍,換上男人送來的夾袍,仍是覺得有點熱。
那些錦鯉經過一冬的沉睡,剛剛恢復了活力。在綠英英的春水中,它們追逐着饅頭渣,笨拙地搖頭擺尾。
區小涼掰下食物,停停灑灑,逗這些紅胖魚游來游去。
老天大概看不慣他這麼逍遙,所以派出一位他意想不到的人物接引他去承受不可承受的新秘密。
“一個小小男寵也這樣會享受!”身後有個冷冷的女聲傳入他的耳中。
區小涼拋盡殘餘的食物,瞟了一眼蜂涌而上爭食爭得水花四濺的魚羣,悠閒地轉身。
背後的女人華衣性雪,眉目如畫,神情冷淡不屑,卻是在芙蓉城就見過的花十九,十九公主。
“公主因何出言不遜?祝某自忖並無得罪公主的地方。”區小涼咬文嚼字,將那男人的神態學個十足。
這些天除了那男人,沒有人和他說話,把他弊悶得正想找人吵架,沒想到馬上就有人上門來了!
他暗暗雀躍,對花十九的不禮貌全不在意。反正她一向看不起他們這些平民,說他是男寵還真是客氣了。
花十九見他氣定神閒,似乎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不由妒上加怒,冷臉快結霜,美目中怨毒刻骨:“就是看不慣!你憑什麼死賴在王兄身邊?王兄不要你了又賴在這裡,以你的相貌才學、家世人品、智謀……”
“停,停停!公主不用說那麼多,我是一無是處,但,和公主你有關嗎?”區小涼已經不奇怪他和花半羽的私事又多了個知情人這個事實。
這些古人,尤其是深宮裡的古人,他們自有一套刺探消息的方式,個個像長了千里眼、順風耳。
“自然有關!因爲關係王兄,關係到她,當然也就關係到了我!”花十九說到“她”,仇恨地瞪着區小涼。
他?區小涼不解地看着花十九,不明白她對他哪來那麼大的恨意,也不明白怎麼憑空又多出個人來。
“不想知道,王兄到底喜不喜歡你嗎?不想了解他的過去嗎?跟我來,一切你就都清楚了。”花十九冷笑揮袖,轉身就走。
別去!這是個陷井。可是,好像有秘密和他有關,他不應該知道嗎?
花半羽是否喜歡他,他自己當然最清楚,哪裡用別人來告訴他?可是,多瞭解一些應該也沒有什麼錯處吧?
花十九情緒如此失控,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區小涼目不轉睛地盯着花十九的背影,急速思索。
還是去看看!他只要明白花半羽是愛他的就足夠了,看看應該沒什麼關係吧?他施施然地跟了上去。
兩人七拐八拐,走出小院,一直走到一座精巧的紅樓前。那裡綠柳成蔭,鮮花怒放,卻空蕩蕩的,和來時路上一樣,沒有半個人影出現。
豔陽美景,在區小涼眼中卻覺得滿是詭異。
紅樓牌匾上書“衣然樓”,有兩層,窗上糊着粉紗,閨閣氣濃郁。花十九輕擺羅裙,走上樓梯,漆得光亮的紅木地板沒有發出絲毫聲音。
區小涼匆匆打量樓內的雕樑畫棟、玉器擺設,隨她一步步上到二樓。
花十九推開正對樓梯的一扇門,走了進去。區小涼手扶硃紅的欄杆,僵立在當地,再也走不完剩下的幾級臺階。
從打開的門扇,可以看清室內的一切。這是一間女子的繡閣。朱漆地板中央擺的是一張楠木繡花架,上面一幅水綢蝶戲芙蓉圖只繡了一半,卻針針精妙,線線典雅。五彩絲線和一把金剪置於架上,煥然生輝。
不過,讓他移不開目光的並不是這些東西,而是裡面四壁掛滿的畫卷。和步家祖屋相似的場景,只不過那裡是不同的男人像,而這裡唯有一個女子而已。
她回眸淺笑、在鞦韆上大笑、執卷擡頭微笑、躲在花樹後偷笑……每一張畫卷裡她都在笑,笑得明豔照人、傾國傾城。那是一個讓人一眼看到就再也看不見他物的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孩子。
而吸引區小涼的,也不是這個女孩子,而是那些繪畫的筆法……
“我的皇姐,前西宮娘娘,也就是我王兄母妃唯一的公主,當年□□第一美女。這座衣然樓是她和我的舊居,這裡面的每一幅畫都是我王兄一筆一畫完成的。那時,我們三個常在一起,我撫琴,王兄畫畫,皇姐繡花,很快樂地度過一個午後,又是一個午後”
花十九喃喃地說,用手輕拂畫卷,一張張看着,如墜夢中。她方纔的怨毒與妒恨已完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癡迷與狂熱。
她的美目直直地盯着畫中人,似那畫中人是活的一般,而她只要這樣注目,那個女孩子就會有所反應似的。
“她很美,對不對?可是,真人要更美。王兄常嘆,他的筆太拙劣,難描難畫皇姐萬分之一的美麗。她太美了,美得像是九天仙子。這個污泥濁世怎能容得下這樣的人?所以,最後,她走了,回到天上去了。”
花十九將臉貼到畫上,和美人臉頰相貼,眼神空洞而絕望,似乎忘記了區小涼的存在。
畫的筆法和花半羽爲數很少的信手塗鴉一模一樣,區小涼前世對繪畫有一定的鑑賞能力,他又怎會看不出作者是誰?花十九的話不過是個佐證。
相處半年,花半羽很少作畫,區小涼曾因他的塗鴉而異常驚豔,說他如果認真畫下去,肯定會成一代畫聖。
而花半羽當時只是笑笑,從此再也不在他面前殿露畫技,讓他扼腕不已。
他一直因此認爲花半羽不喜作畫,只是迫於身份,不得不學而已,現在看到這些畫他才恍悟。
原來傑作早已誕生!花半羽作畫的熱情早已盡數傾灑在了這些畫作中。他不畫,只是因爲那個他想畫的人已經不在了而已……
這些畫作,筆法細膩傳神,構圖新鮮考究,連用紙都是精益求精。要做到這些,需要傾注的不僅僅是對作畫的興趣,更多的則是對繪畫對象的戀慕。
區小涼通過這些畫,可以想像,作畫時的花半羽是懷着怎樣的柔情蜜意、炙熱激情。
美人頭上那一根根細比蟻足的髮絲,每一根都歷歷可數、柔順無比,每一根似乎都在脈脈傾吐着花半羽內心的狂熱愛情。他認爲花半羽不會擁有的全無保留的愛情。
是熱情已經燃盡了嗎?爲什麼他從來都沒有爲自己畫過一幅小像,甚至連提都沒有提過……
區小涼的心臟開始酸楚地抽痛。
花十九目光茫然地環視,視線逐漸停留在區小涼身上。渙散的目光收縮,化做利刃,怨毒地射向他。
“都是你!都是你破壞了這美好的一切!皇姐偷溜出宮,爲什麼第一個遇見的人是你?爲什麼又被你迷惑?你憑什麼?她爲什麼看不到我們,我不可以嗎,王兄不可以嗎?”
她的聲音尖利,越說聲音越大,面上涌起不正常的紅暈:“還和你服‘不離不棄’!她爲什麼要這麼做,她不知道我和王兄都肯陪他嗎?她爲什麼不給我們?
“爲了抗婚,同你在一起,她竟敢自盡!她,她怎麼敢,誰允許她死的?還有,你爲什麼沒死?她願意和你一起死,你爲什麼不願意?我們求之不得的東西,憑什麼你不要?憑什麼!”她聲嘶力竭地喊,似已快氣瘋了。
“你以爲王兄喜歡你嗎?哈哈,他不過是在玩你!讓你也嚐嚐這種求之不得的痛,把你加諸在我們身上的東西全都還給你!”
她忽而大笑,忽而冷笑,眼中卻有淚光在閃爍,狀若癲狂。
“王兄癡情的很,得知你們吃了‘不離不棄’,馬上派人去保護你。你死不死沒人會在乎,皇姐是萬萬不能受你牽連的。可是結果呢?皇姐離開了我們,你卻還好好活着,爲什麼你沒有死?爲什麼你不去死?爲什麼?!”
她臉部肌肉抽搐,滿面淚痕,整個人已經變得十分猙獰。
區小涼怔怔地聽她指責怒問,耳邊似有轟轟隆隆的電閃雷鳴,震得他搖搖欲墜。
他抓緊欄杆,臉上不自覺地笑,點頭。
一切都講得通了!茫茫人海中的偶遇,美麗的相逢,只是一場陰謀的開始。花半羽眼底讓他心痛心動的悲哀,是這場陰謀的源頭。
兩年臥底,爲的只是守護他心頭的那朵玫瑰花、胭脂痣。而他,只是在這場陰謀裡傾情出演了又一個配角!
他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琥珀的眼睛發射着奇異的光芒:“我也很想知道,爲什麼我仍然要繼續活下去?他一開始愛上的,爲什麼不是我?”
花十九歇斯底里地尖叫:“他現在愛的也不是你!皇姐走了,他愛的就應該是我!他根本不愛你,他平時叫你小衣兒,那是在叫皇姐!皇姐叫花影衣,小名兒就叫小衣兒!和你上牀時,他是不是更喜歡這樣叫你?!爲什麼,王兄,爲什麼不是我影然?爲什麼你們都要愛別人……”
她的聲音漸弱,最後手捂住胸口坐倒於地,伏在繡架上開始無聲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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