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是多事之秋。
我看過許多的話本故事,多少故事的主角都死在他們十六歲這一年。
我已經三天沒有見過聞人非了。
我以爲那會讓我很痛苦,可事實上,並沒有。
或許是因爲,我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他。
當我哭着說喜歡他的時候,我不敢睜開眼睛看他的神情。
我想他一定是震驚且悲哀着,或許還會覺得噁心呢?
可他到底是聞人非,震驚過後,只是用他溫暖的右手輕撫我的發心,彷彿要掃去我腦海中一切紛繁的情緒,一切不該有的情思。
“你年紀尚小,不識情愛滋味,只因爲我待你好,你便錯將自己對我孺慕之情當做了情愛,他日你遇上真心喜歡的男子,便會知道今日所言,並非由心。”
我用盡了力氣說了出來,他卻只當我是無心的戲言。
我強抑着顫抖說:“你扶我起來好麼?”我的力氣好像被抽乾了。
聞人非沒有拒絕,右手抵着我的後背,扶着我坐起。我辛苦地喘息着,覺得心口疼得難受,每一個呼吸都像一把刀在心臟上留下了一道血口。
“你真的沒有一點喜歡我麼?”我不死心地問,帶上了哀求。
聞人非許久沒有回答,這樣漫長的沉默,讓我心底又升騰起了一陣希望,直到他說:“我自然是喜歡你的,只是,並非你所想象的那種喜歡。”
啪!
心絃斷裂的聲音很清脆。
我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狠狠地推倒他,翻身跨坐在他身上,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俯下身吻住他的脣瓣。
冰冷的,是他的脣。
溫暖的,是我咬破了他的脣,渡入我口中的血。
我齧咬吮吸着他的雙脣,看到他眼底濃濃的悲哀,濃得化不開的悲哀,彷彿在說:死心吧……
他真的沒有一點喜歡我。
我終於放棄了,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他的手一下又一下,輕輕拍在我的背上,像在哄着小孩。
在他心裡,我永遠是個孩子。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在他懷裡沉沉睡去。
然後又做了那個夢,他成親了,這一回,新娘真的不是我。
血紅血紅的嫁衣,新娘披着紅蓋頭,我看不見她的臉,不管她是誰,玉娘或者別人,但是我得喊她義母。我擡頭看見了晃眼的喜字和紅燭,嗩吶聲喇叭聲,鞭炮聲歡笑聲,周圍很吵,我的世界很安靜。
聞人非被淹沒在歡樂的人羣裡,我們之間隔着千山萬水。
醒來之後,我三天不出帳篷,他三天沒回來。
第四天,我去了趟營妓營,她們告訴我玉娘去了竈房。我轉去了竈房,那時玉娘在做南陽菜,她請我吃了一些,和蜀都的菜口味確實很不一樣。想必聞人非是比較喜歡喜歡南陽菜的。
“這幾天你一直沒出帳篷,我想你可能是病了,問了丞相,他說你是那日感染了風寒,讓我不要打擾你休息。但是想着過去了三天,你今天身體也該好點了,便多做了一些菜,準備送過去給你,沒想到你自己過來了,鼻子倒是很靈。”玉娘笑得極美。其實她的長相併不十分美麗,但是笑起來自然風情萬種,成熟女人的魅力,便是我也很喜歡的。
她溫柔又能幹,體貼又周到,和聞人非又是同鄉,想必會照顧好他的。比我好上許多許多了。
我像是很久沒吃過飯一樣,狠狠掃了一頓飯,看得玉娘瞠目結舌。
飯後,我打着飽嗝,笑嘻嘻對玉娘說:“玉娘,你當我義母好不好?”
她更是驚愕了。
我調整了下表情,認真地說:“我義父他孤零零一個人二十八年了,他這前半生啊,總是在爲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操心着,也沒有人爲他做打算,沒有人照顧
他。如今遇上了你,那是再好不過了的。真心話,從小到大,我就沒見他對第二個女人像對你這樣和善過!”
在他眼裡,我不是女人,只是個小孩。我心下悽楚。
玉娘驚愕過後,靜靜地望着我:“你是個孩子,又懂什麼了?”
“所以說你們真有默契啊,一條心啊!他也老是覺得我是個孩子。”我心中笑得越發可憐自己,“所以今天,我這個孩子要幫他做一件事。”
我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那東西柔軟的絲帕包裹着,被我心口的溫度熨熱了,方纔拿了出來。
玉娘在我的示意下打開了絲帕。
彷彿鮮血凝成的玉鐲,在陽光下輕輕一晃,反射出點點金光。
玉娘驚呼一聲。
我指着玉鐲內側刻着的字說:“這鐲子是聞人家的傳家之物,都是傳給媳婦的,從今天起,它就是你的了。”
“不!”玉娘將絲帕蓋上,掩住了光芒,堅決地說,“我不能收,這玉鐲你從哪裡取來的,還是拿回去吧。這麼貴重的寶物不是我該擁有的。”
我取過手鐲,不由分說幫她戴上。
終於,我的枷鎖解脫了。
我露出甜甜的微笑:“好了啦,不要推辭啦。不然等會兒你拿這個去問我義父,看他怎麼說。其實他很愛面子啊,是拉不下臉來說喜歡的,所以我這個義女就代勞了。別這樣看着我嘛,唉,剛剛吃太飽我肚子脹了,先走了啦!”
說完奪門而出,一口氣跑出兩裡地。
今天早上出門前,我在他桌上留下一封信。
其實也沒什麼話好說的。
——我走了,去洛陽找孃親。不要擔心我,我會照顧自己的。
可是我依然很難過。
也許是跑得太快了,呼吸間整個腹腔都如火燒般疼痛,眼淚鼻涕嘩啦啦往下流。我扶着樹,腦袋一陣暈眩,突然胃裡翻涌起來,我俯身吐了一地。
吐完之後,向後退了兩步,躺在地上放聲大哭。
很多很多年沒有這樣哭過了,上一次這樣哭是什麼時候?
忘記了……
也許是出生的時候,離開孃胎的時候,因爲我不想來到這個世界,我害怕離開了那個安全的所在,害怕獨自面對這個未知的未來,於是我放聲大哭。可是哭也沒有用,我還是活下來了,活蹦亂跳的,去迎接下一次痛哭流涕。
聞人非……
聞人非……
聞人非…… Www▲tt kan▲C ○
我在舌底反覆咀嚼着這個名字,好像咀嚼久了,味道就會淡了。
我是突然醒悟過來,醒悟過來之後再回頭去看,才知道自己那麼多年一直在做着同一件事。
喜歡聞人非。
比如很小的時候爬到樹上,偷偷看他俊美卻落寞的身影,聽他吹悠遠卻嗚咽的簫聲。
比如我做着各種不着調不靠譜的事,希望他能多看我兩眼,哪怕他拍拍我的腦袋罵我胡鬧。
比如我其實很努力地學着他教授的一切,看着他看過的書,想成爲他希望我成爲的那種人。
他說不如我們結爲義父女。
我真的不懂,我以爲只要和他關係近一步就好了,所以我好高興,唉,我有義父了,不不不,重要的是,我有聞人非了……他說我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可是現在我才明白,這不是我要的關係,我不要僅僅是近一步,我要的是親密無間,我要的不是成爲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而是成爲他在這世上沒有血緣關係的人裡最最親密的一個。
但他用眼神告訴我:死心吧……
我喜歡了他,大概十年吧。
沒關係,我還有很多個十年,第一個十年忘不了,我還有第二個十年,第二個十年忘不了,還有第三個。我要活很久很久,這樣,我就有足夠的時間
去忘記對他的感情了……
到那時候,我們僅僅只是義父與義女。
而已。
我想聞人非發現我走了也許會讓銀劍哥哥找我,不想被抓回去,於是我很快便又上路,路上遇到一戶農家,我用了點碎銀子換了身樸素不打眼的少年衣物和乾糧,向他們打聽了去洛陽的路。
但最苦惱的是,現在通往洛陽的必經之路,上邽,因爲戰事正封鎖着,不許出入。
那農家老漢是支持蜀國的,對魏國沒什麼正面評價,將司馬父子罵了一通後,又說:“上邽不久前聽說得了一名謀士極爲厲害,這次上邽久攻不下,便是那謀士獻的計策。那個謀士啊,據說還是從蜀國過去的,真是國賊!”
司馬父子在對聞人非的戰鬥上輸多和少更別提贏了。雖說姜老的辣,但是老到一定程度就會變成癡呆,司馬奕如今便是這種情形。但還要更糟一點,完全癡呆好歹無害,當個嬰兒養着便是,他卻是自己癡呆了自己都不承認,於是整日裡朝令夕改,讓那無良兒子司馬詔忍無可忍,趁機奪了他的兵權。
如今上邽城中主事的應該是司馬詔,但司馬詔比司馬奕巔峰時又差了一截,怎麼可能是聞人非的對手,想來想去,便是那個謀士的功勞了。
“孩子,你如果要去洛陽,我倒是知道一條小路可以繞過上邽,只是這條路比較危險,也是我上山採藥時無意中發現的。”
此刻的我,沒有什麼好畏懼的,毫不猶豫便決定了,因此第二天便在老漢的帶領下上了山。
“沿着這條小路直走,大概五里外會看到一個隧道,隧道約莫兩里長,是這附近的村民合力開鑿的,這附近的人都知道,但是魏軍是不知道的。“
在老漢的指點下,我很快便上路了,走了一個多時辰,果然看到了一個隧道。洞口不大,估摸只能容納三四個人並行。
但此時卻有一人從洞口走了出來。
我心下一驚,躲進旁邊沒人高的草叢裡,悄悄向隧道的方向靠近。秋風吹過草叢,發出沙沙的聲音,蓋過了我的腳步聲。
那人背對着我,在樹下方便了一番,抖了抖,又走回隧道里。
我皺了下眉頭,這看起來着實有些古怪。如果是從隧道那邊過來的話,出了隧道便也直接往西走了。如果是打算出蜀國的,怎麼進了隧道卻又折回來?
而且那人的臉有些熟悉,只是我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可以肯定的是,既然是熟悉面孔,那必然是蜀國人了。
我心中閃過許多念頭,兵荒馬亂的,小心總沒有壞處。藉着風聲和草叢的掩護,我走到了隧道旁,貼着山壁,即便隧道里有人也看不到我的所在。
隱約可以聽到裡面傳來低低的說話聲,似乎是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是隧道卻有迴音,讓我略微聽到了隻言片語。
——將軍……抓……什麼人……
——奉命……多問……
我聚精會神,也只聽到了這幾個字。
將軍?
我們蜀國的將軍,目前只有一位,正是趙昀!
難道是他知道我出走,特意派人來抓我?
我頓時被嚇出一身冷汗,心中也勾勒出了大概輪廓。是了,趙昀對這附近的地形肯定是熟悉的,我離開軍營的消息他若有心也瞞他不住,而離開軍營我也不可能回蜀都,那麼只有可能去洛陽找母親了。此去洛陽,這隧道是必經之路,他便讓心腹來這裡守株待兔……
難怪覺得面熟,應該是趙昀身邊的士兵,平日裡他們穿着打扮都一樣,我也極少認真看他們的模樣,但模模糊糊也是有個印象的。
幸虧我不早不晚地看到那個士兵出了隧道,也幸虧我多了個心眼,否則沒有防備便進了隧道,還不是被他們甕中捉鱉了。
看來此路不通了,我還是隻能想辦法混進上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