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燥熱,蟬鳴擾得人心煩。寅時剛過,天色微白。
前些日子,管事送來了兩個新丫鬟,名喚秋葉、春江,二人年紀尚小,春江生得圓潤些,睫毛彎彎,雙眼明亮,總是雙手交握,抿脣不語,秋葉則有些消瘦,單眼皮,小眼睛,一雙眼珠子總是在轉,對周圍的事物非常好奇。此刻兩個丫鬟都是一臉睡意,銜珠反覆囑咐隨傅芷辛出門的大小事項,見她們都一臉認真地點頭,頗爲滿意。
傅芷辛的夢裡,林姨娘死後她十分驚懼,疑神疑鬼,見到新來的奴婢就害怕是薛敬容要害她,將春江秋葉趕走,鹿鳴居只剩她和銜珠兩人,淒涼無比。她年紀還小,夢中嫁到平王府,才知曉奴婢賣身契是握在所屬主子手裡的,並不歸主母所有。
銜珠昨夜被傅芷辛震撼,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爲傅芷辛梳妝完畢,她又再看了一眼銅鏡,再三確認鏡中女童毫無世俗之氣,天真可愛的神色自然流露,終於鬆了口氣,道:“小姐,你看看,這樣行嗎?”
傅芷辛沒有在意:“嗯,先隨我去一趟棠棣樓。”
秋葉春江同聲應好。
棠棣樓位置偏僻,玉盞打了水,捧着銅盆前行。
涼意順着腳腕向上爬,她加快腳步,進入內室,見兩位主子已然起身,緊忙放下銅盆行禮。
陳姨娘對她點點頭,示意她可以退下。
傅蘭章被叫醒,眼睛還睜不開,攤開小手小腳乖乖地讓人穿衣服。
她迷迷糊糊地砸吧嘴,聽不清陳姨娘在說什麼,只覺得她的手異常溫暖,舒服地嘆了口氣,口裡喃喃:“娘……”
陳姨娘幫她繫好衣帶,聽得她的叫喚,手不由一僵:“不是說過了嗎,阿樂要叫我姨娘,夫人才是你的娘……”
傅蘭章雙眼未睜,撲進陳姨娘懷裡,軟聲軟語道:“知道了娘,阿樂會乖。”
陳姨娘無奈地搖搖頭,將女兒放回牀上,到銅盆邊用水擰了手帕,一手扶着傅蘭章,一手幫她擦臉擦手。
“姨娘,”屋外丫對月鬟輕喚,“二小姐來了。”
陳姨娘有些疑惑:“二小姐?快請她進來。”
傅芷辛進屋的時候,陳姨娘已然梳妝整齊,侯在前廳,桌上是備好的茶水糕點果脯。
她不由一笑:“芷辛不過是來約七妹同行,姨娘何必拘謹?”
陳姨娘身着羣青提花紗對襟襦裙,髮鬢僅用一支梅花銀簪盤起,素淨整潔,五官不似皇城人一般精緻豔麗,而是帶着江南女子獨有的柔美,觀之可親。
據說陳姨娘的祖上是江南人氏,外祖一代才遷來皇城定居,母親嫁了京都村人,可依舊保持着江南人女子特有的婉約柔美。
她素來文靜謙和,低調淡然,與世無爭,二房裡很多人實在記不得這位姨娘。
傅芷辛與之從無交情,今日突然造訪,陳姨娘心中疑惑,面色仍舊波瀾不驚,恭恭敬敬地向傅芷辛行禮,傅芷辛一把扶住她。
庶子庶女是庶出,也終是庶主,姨娘不過是侍妾,總該對他們有幾分敬意。不過現下大多姨娘都把自己當半個主子,子嗣的半個母親,倒是模糊了主僕關係。
陳姨娘還想行禮,傅芷辛牢牢地抓住陳姨娘的手,讓她動彈不得,溫聲道:“姨娘莫要同我這般客氣。”
不太明白傅芷辛的用意,陳姨娘心中愈發疑惑,只低垂着眼不作聲。
傅芷辛這才放開陳姨娘的手,越過她看向傅蘭章,傅蘭章躲在陳姨娘身後,對她一笑,露出小小的白牙。
“七妹妹真是天真爛漫,”傅芷辛彷彿被她逗笑,略帶深意地道,“也是,有陳姨娘護着,七妹妹自然是過得好的,唉,夫人最是嚴厲不過,六弟兒時被她驚着了,好一段時間唯唯諾諾,全家人取笑了好久……”
陳姨娘有些詫異地擡眼看她,隨即低頭:“二小姐慎言。”
“我失了生母,日後已然沒有什麼祈望了,”傅芷辛嘆了一聲,不緊不慢道,“七妹她倒是好,有姨娘護着,怕什麼呢?”
她深深看了陳姨娘一眼,見陳姨娘面上還是沒有什麼表情,冷笑一聲:“七妹妹,走吧,今日你孃親要送你到夫人那裡,二姐是來與你一起的。”
傅蘭章有些疑惑地回頭,見陳姨娘對自己點頭,便不再有顧慮,上前小心翼翼地牽住傅芷辛的手。
傅芷辛的手頓了一下,回握住傅蘭章小小的手。
一路上傅芷辛逗着傅蘭章,陳姨娘跟在一旁,悄悄地觀察她們。
傅芷辛往日同她們母女二人並未有交集,今日來說的話讓陳姨娘暗暗吃驚,算起來傅芷辛不過大傅蘭章三歲,竟成熟得不像個孩子。
想起林姨娘生前死後小姑娘的遭遇,陳姨娘一顆心不禁懸了起來……
如若她日後遭遇不測,她的女兒該如何自處?
待穿過長廊,來到正房,見到端敬福澤的牌匾,陳姨娘壓下心中慌亂的想法。
正房的奴婢飲泉低聲道薛氏剛起不久,傅芷辛等人便跟着她穿過正堂,到了內屋。
入目是一扇屏風,上面繡着山河,繡工精巧而大氣,越過屏風,最吸睛的是一人高的木架,架上放了翡翠白菜、玉佛、金雕鳳凰、石刻花鳥等物。走動的時候好像羅地上鋪着一整塊皮毛,不知道來自什麼動物,屋角擺着兩個大瓷瓶,瓷瓶邊上是一株株盆景,綠植茂盛,生機盎然。屋中整整齊齊擺着黃梨花木的傢俱。薛氏正坐在梳妝檯前,梳妝檯很大,上面的珠鏈、釵環、玉鐲等物甚多,隨意亂放,入眼所見無一不顯示七大家族的富庶。
薛氏十分富裕,按理說是不在意林姨娘留給傅芷辛的一點小錢,不過她想將傅芷辛牢牢握在手裡,自然要她無依無靠,無錢傍身。
進屋的時候,大小姐傅琳已然在屋裡,她今日穿着纏枝瑩水的茜色褙子,月白裙褂,髮鬢間別着一對蝴蝶翡翠雕花,好不嬌俏,美中不足的是右眼眼角有一道疤,她似乎感受到了來者的目光,將右臉微微向裡側偏了偏。
“母親,長姐。”傅芷辛拉着傅蘭章給二人行禮。
薛氏任由下人給她梳髮,彷彿沒聽見似的,繼續和傅琳說話:“婧兒,你先莫要急,不過是一點點小疤而已,並不顯眼,沒什麼好怕的。”
“今日雲府又宴請,我很久沒有見過娉妤了,着實想念她,可是我……”傅琳神色哀愁,伸手摸上自己眼角的疤痕。
她側過頭:“啊,二妹,七妹,你們今兒個怎麼來得這麼早?”
聽得傅琳提及二人,薛氏這才淡淡掃過房中行禮的人:“都起來吧。婧兒,你帶着你兩個妹妹到隔間去吃飯吧。”
說着又愛憐地拍拍傅琳的手背,道:“怕什麼呢?不過是一道小小的疤,大夫都說了不會有事的,只要勤用藥膏,過幾日便消褪了,別放心上。先去用膳吧,我讓小廚房備下了你最愛的蜜豆卷和杏仁酥。”
傅琳這才作罷,放開薛氏的手,起身領着傅芷辛和傅蘭章去了隔間。
薛氏愛憐無比地看着自己的女兒走出門,收起笑容。
她轉頭看向地上跪着的陳姨娘,見她仍舊保持着行禮的姿勢一動不動,這才點點頭:“起來吧。”
薛氏在奴婢的攙扶下走到餐桌前,下人魚貫而入,擺好吃食,她在陳姨娘的服侍下淨了手,開始用膳。
“昨夜歇的還好嗎。”薛氏冷不防問了一句。
陳姨娘佈菜的筷子一頓,方又明白薛氏問的是傅知行,想了想便點頭,應道:“老……老爺睡得安穩。”
薛氏挑眼看她:“哦?一切如常麼?”
手裡的筷子驀地戳碎了豆腐,陳姨娘心中慌亂,擡起頭正巧撞上薛氏的目光,復又低頭無言。
薛氏見她這副摸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冷笑道:“膽兒大了,敢當着我的面說謊了?他昨夜去了聽風小築是不是?”
二房在薛氏的手裡水泄不通,什麼動靜能逃過她的耳目?更不要說她最上心的夫君。
屋中安靜得詭異,陳姨娘夾菜的筷子撞上瓷碗,發出清脆的聲音。
“我是怎麼跟你交代的?全當耳旁風了是不是?”
陳姨娘聽及此,心知不妙,急忙放下筷子,往外走幾步在桌前跪下:“夫人恕罪!”
薛氏拿起桌上的筷子,啪地一聲扔在陳氏臉上,陳姨娘心知薛氏已然盛怒,咬脣忍痛未敢出聲。
薛嬤嬤讓丫鬟撿了筷子換一雙來,薛氏擺擺手:“罷了,都撤下吧,我沒什麼胃口。陳姨娘,你替我去聽風小築去走一趟,把這個東西送去吧。”
陳姨娘身邊的丫鬟接過盒子,行了禮方退下。
薛嬤嬤一邊幫薛氏順氣,一邊道:“夫人,再怎麼的也不能不吃飯啊,氣到的是自己的身子不是?”
薛氏閉目:“我莫不是造了什麼孽,那小妖精從前在薛家鬧我就罷了,現今我嫁人了,她竟也眼巴巴地貼過來。”
薛嬤嬤嘆氣:“不過欺夫人心軟罷,瞧她厚着臉皮在傅府住着,老爺要真對她有意思早收了做妾,怎麼會到現在還沒什麼動靜?不過是一個庶女,從前在家裡就不受人待見,現在還能翻了天去?”
薛氏看向薛嬤嬤,復又移開目光:“她喜歡,就讓她住着吧,好好地住着,這輩子就不要走了。對了,你告訴屋內那兩個不成器的,讓她們隨婧兒一同去廣平侯府吧。”
“這……兩位小姐未曾去過什麼宴席,若是不願意前往呢?”薛嬤嬤有些遲疑。
薛氏嗤笑:“婧兒不願出席宴會,怕大家嘲笑她的疤痕,盯着看。不過是些小孩子,容易被新鮮的事情分散注意,第一次見兩個生面孔還不圍着轉?再說了,哪個小孩子不愛熱鬧的,我這邊同意了,她們還不爭着搶着要去?”
“夫人高明。”薛嬤嬤讚道。
“還有,讓她們把自己的丫鬟帶回去吧,以後除了晨昏定省都不用來了,看得我心中煩躁。”薛氏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薛嬤嬤領了命,扶着薛氏去了隔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