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楊鵬囑我爲他最新的選集做個序。我說我不合適。但他說,“您是最瞭解我的。”
他這話不完全正確。因爲我只瞭解楊鵬生活中極小的一部分。
我是在1991年北京師範大學公共選修課“科幻小說評論與研究”的教室中第一次見到楊鵬的。那一年,選修我的課程的人數出奇的少,大概只有十七八個同學。課程時間不對是人數少的主要原因。大多數選修課程被安排在晚間,但我的課程卻被放在了星期四的下午。在這十七八人中便有楊鵬,那時候他還是中文系二年級的學生,宿舍在5站地之外。爲了選學我的課,他需要放棄星期四下午必修的英文精讀課程,用其他時間再補。
楊鵬喜愛科幻和童話,大概是從童年時代開始的。他能背誦出喬治·盧卡斯的《星球大戰》和鄭淵潔童話中的大部分內容。他還能不斷地用那不標準的福建普通話結結巴巴地向我表達自己對科幻的看法,這種表達,從來沒有因爲看法本身的幼稚而顯得信心不足,恰恰相反,他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推動我們這個獨特宇宙神秘運轉的許多真諦。
試驗性的寫作在楊鵬身上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已經無法回憶。但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和與他同時開始文學創作嘗試的星河都曾經經歷過相當艱苦的過程。有時候,一個兩三千字的短篇小說,我要讓他們反覆修改8次之多。但每次他們都集中精力地點頭聆聽我的“指導”,毫無怨言地重新起步。在我的印象裡,再也沒有第二批這麼謙虛和刻苦的學生出現在“科幻評論與研究”課程上。
一個出生於福建不那麼繁華地區小城鎮普通家庭的孩子,想要在描述千變萬化的當代科學技術的科幻文學領域中尋求發展,所遇到的困難是可想而知的。但是,楊鵬用他自身的努力克服着困難。他迅速尋找到自己發展的道路,這就是避開傳統科幻小說注重科技細節的描寫,選擇自己比較擅長的童話手法。在一個科幻文學家不斷呼籲科幻要走出“小兒科”的氛圍裡,堅持童話創作方式的人反而成了另類。楊鵬的探索是孤獨和艱難的,但堅定的信念使他從沒有想到過放棄。他用《星球大戰》中天行者盧克的話告誡自己,要用“力”和達斯·瓦德搏鬥!
他的搏鬥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他的創作終於逐漸進入到比較成熟的境界。1992年,楊鵬的小說《墜入愛河的電腦》獲得第四屆中國科幻小說銀河獎。1993年7月,他的首部短篇集《呼喚生命》出版。到1998年,楊鵬的各類幻想文學作品已經達到100萬字,共出版圖書25本。由他主持並參與的大型科幻連環畫《地球保衛戰》還獲得1997年**中央宣傳部頒發的“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科幻小說《蝙蝠少年》獲得安徽省“五個一工程獎”、“圖書獎”一等獎。
在業餘創作的同時,楊鵬沒有放棄學業的發展,由於他的成績卓着,被免試錄取爲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當代文學研究生。他還獲得了全國優秀研究生獎“寶鋼獎”(這個獎項在整個北京師範大學只有3名得主)、北師大最高學術獎“陳垣獎”等8項大獎。
如果讓我分析楊鵬的作品,我覺得如下幾個獨有的特徵可以提及。
首先,在試圖深切地表述人類情感與現實之間衝突的方面,楊鵬比其他科幻文學作家走得更遠。他的小說常常是人、超人、動物共存一體,在深刻的感情交鋒中獲得某種“超越種族”的交流,生物體之間的愛戀和生活邏輯的冷酷這對無法協調的矛盾爆發性地體現在他的小說中,非常使人動情。在這方面,楊鵬無疑是當代中國科幻界走得最遠,也試探最多的一位。雖然在目前還沒有取得更多的結果,但我認爲這樣的路子無疑是正確的。
楊鵬科幻小說的第二個特色,應該是他的作品具有深厚的文字功底。在科幻界一直有一個相當大的擔憂,那就是新一代科幻作家在文學素養上的欠缺早晚要引發大的創作困難。掃描科幻文壇這幾年的發展,我不得不說這樣的擔憂具有相當的道理。也正是因爲如此,我纔對楊鵬科幻小說中的語言進行過很多關注,我得說他是新一代科幻作家中文筆最爲簡練,語言最爲流暢的一位。他雖然以瞭解西方文學理論拗口的語言風格爲快事,但在自身的創作則完全不受其影響。這一點也預示着楊鵬的科幻文學必定贏得更多的讀者。
楊鵬科幻小說的第三個特色是,他非常喜歡挖掘中國傳統文化中神秘和幻想性的東西,無論是他的長篇小說《蝙蝠少年》還是他的系列小說《太空三國志》、《太空36計》都是這樣。一箇中國作家如果不關注中國的社會、中國人的思想和中國人的傳統與生活,那他的作品將永遠沒有鮮活的生命力。值得提出的是,楊鵬的古典文化科幻系列不是簡單的舊瓶裝新酒,而是在新的時代對古代思想重新理解和認識。他的一些童話中也選取了這樣的題材,顯得非常具有時間上的穿透力。
最後,我得說楊鵬很好地制約了他這個年齡的青年所特有的表現****,沒有讓它在外部壓力下死亡,又沒有讓它無節制地過分宣泄。他是一個具有責任感並永遠將讀者放在中心的作家。他的作品的主人公不例外地還受着孤獨情感的困擾,但是,他們爲擺脫孤獨,恢復信心所使用的方法則與許多青年作家不同,這些主人公沒有陷入無窮無盡的內省狀態,陷入歇斯底里的發作,恰恰相反,楊鵬的人物通常會投入對人類命運和世界前途的關注,並由此引發出最原始的創造衝動。一些評論甚至認爲,他的一系列關於中國古代故事的現代“改制”,正是這類私人孤獨感衝出個體的假死外殼並最終獲得朝向羣體的建設性釋放的例證。
我並不認爲楊鵬的童話式科學幻想文學是些十全十美的作品。恰恰相反,在許多方面,他的小說和童話與我心目中的優秀文學作品還有着相當巨大的差別。已經出版的作品中有些存在着比較強烈的模仿傾向和簡單化傾向。當代青年急切想成功的渴望也在他的作品中時有所見。此外,在文學理念上,如何將當代流行觀念結合自己的創作並進一步提高思考深度、找到紛亂理念中更加真實的自我,可能是楊鵬在新的水平上重新審視自己作品並找到突破口的關鍵。
自從楊鵬開始攻讀碩士研究生以來,我和他的聯繫已經日漸稀少。1997年夏天,我得到消息說,他已從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成爲一名專業文學研究人員。
生活的變遷和年齡的提高將爲楊鵬的創作帶去怎樣的發展呢?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和所有喜歡楊鵬作品的讀者一樣,對他的創作發展的關注將不會減弱,我們將以更大的期望和熱情拭目以待。
8 “人形軟件”
讀完《人形軟件》當天,經過五道口的書店“光合作用”,原來擺滿書籍和CD的書架上空空如也,書店裡一片狼藉,在網絡超低價售書與電子化閱讀趨勢的雙重夾擊之下,作爲一種生活方式和文化象徵的傳統書店業的生存環境已日漸惡劣。近年來,那些深受文學愛好者喜愛卻又相繼關張的書店就有“第三極”、“風入松”、“圓明園單向街”等等。
由此想到,《人形軟件》的作者在書中對香港漸漸逝去的一種文化精神的緬懷,以及對這個城市未來的層層憂思。主人公寧志健是香港西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來記面家”的少東,在國際餐飲連鎖店快捷便利的銷售策略的重重狙擊之下,堅持手工製作的來記麪館早已成爲風中殘燭。不僅如此,在寸土寸金的香港,他家的小店因地理位置極佳而引起了大房地產商的覬覦,地產商開出重金利誘寧志健父子將麪店出售。儘管如此,寧志健的父親仍然不爲所動,固守着傳承了半個世紀但卻搖搖欲墜的祖業。作者痛恨香港本土文化精神的淪陷,因爲這種淪陷,不同於當年英屬殖民地和日據時代的淪陷,而是在全球化經濟時代對單純經濟利益的自覺妥協。在作者的筆下,香港漸漸淪爲一個“四不像”的城市,不像東京,不像紐約,不像上海,甚至也不像曾經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