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咔咔~
長刀徐動,楊獄的心中卻出奇的沉靜。
他改易命數,自有以之避開朝廷追殺的的心思,但終歸不會將全部的細微寄於虛無縹緲的命運之上。
通幽之能,也不止如此。
命數呃改易,是潛移默化的,但通過紫金吞煞寶葫蘆,他卻可燃燒命數。
而這,纔是通幽真正的可怖之處。
試想一下,一條本該作用一世一生,數十上百年的命數,於剎那之間燃盡,又將迸發出何等光芒?
而葫蘆之中震盪的命數,何止千百之多?
一剎盡燃,可敵大宗師否?
刀鋒幽冷,心似火燒,楊獄凝神精氣,按刀徐拔,縱然此舉或有巨大的反噬甚至於後患,也顧不得了。
見弱則上,見強則低,那或許是明哲保身之道,可那,絕非他的道。。
若只能揮刀向弱者,那還練個什麼刀?!
呼呼!
夜幕山林之中一片死寂,望着那緩緩拔刀的少年人, 莫說是山林之中的諸多六扇門捕頭, 即便是飛鷹之上的一個個神箭手,也不由的動容。
什麼是大宗師?
意爲開創、傳授道理,一道之中有着大成就者,方可稱之爲大宗師。
於儒家而言, 如徐文紀, 其起於微末,達於廟堂, 一生行來, 著書立說、創辦書院、講學傳道,桃李天下, 可稱大宗師。
對於武道而言,熔鑄百經開闢一道, 此爲宗師, 氣達百竅, 洞徹玄關,武道可爲後世傳承者, 爲大宗師。
這樣的存在, 於江湖武林可稱泰嶽北斗, 於朝廷之中,也足可封侯拜將!
其地位之高, 絕不遜色於一州之主,縱是王侯之前, 亦可平等論交,是真真正正的大人物!
如斷啓龍,其爲六扇門四大神捕之一,一聲令下, 一道三州數以十萬計的捕頭都要爲之所用!
林道人更不必說, 早在二十年前就已名動天下,被譽爲武聖之下第一人!
而此時, 那出道不過三四年,年歲不及弱冠,修爲不至宗師的少年人,直面兩大大宗師的威嚴, 竟敢率先拔刀!
“好小子!”
齊六一胸膛起伏, 十指攥緊,忍不住讚賞出聲。
如此氣量,如此膽魄,如此人物……
若非是朝廷通緝的要犯, 他恨不得都要拉其大醉三千杯!
“呵呵~”
看着徐徐拔刀的楊獄,兩位大宗師神色各異,林道人搖頭失笑,心中卻不由拿那位潛龍對比。
一時間,心中也升起一抹淡淡的惋惜,如此出彩的後輩,無怪乎姒兒似有傾心,可惜……
“真真好大的膽子,無怪乎敢殺聶文洞、偷學皇族真功,更敢對我六扇門頤指氣使……”
斷啓龍的眼底閃過異色,面上卻泛起冷意:
“可你,果真要拔刀嗎?”
他的語氣平淡,卻自有一股毋庸置疑的雄渾氣勢自目光中流溢,似山如嶽般橫壓,直讓山林之中人畜失聲、蟲豸屏息。
無形的殺機化作實質的寒流吹過整座山林,讓一衆人身心皆冷,頭皮發麻,距離楊獄較近的幾個捕頭,更緩緩後退。
“斷大人!”
終於裕鳳仙忍不住了,她前踏一步,青龍刀重重駐地,言辭冷厲:
“青州六扇門早已成藏污納垢之地,楊獄潛伏其間,乃是我的指派,你要發作,不乏衝着我來!”
砰!
長刀蜂鳴,氣浪如潮,淡淡的金光繚繞之下,裕鳳仙眉目間盡是煞氣。
“郡主有禮。”
斷啓龍似是方纔瞧見裕鳳仙,擡手行了一禮,方纔道:
“此處兇險,齊六一,還不帶郡主下去!”
“你敢!”
裕鳳仙怒目而視,齊六一面無表情上前,就要動手,前者更不退讓,拔刀相向。
“指揮使大可不必。”
見得此幕,楊獄心中亦有觸動,卻並不想將她牽扯進來,人情債難償,他已脫離錦衣衛,她本也無需爲自己出頭。
“你也閉嘴!”
裕鳳仙頗爲惱怒,楊獄拔刀打亂了她的盤算,這下兩大大宗師的注意都被吸引,再想讓他逃走,可就太難了。
“呵~”
斷啓龍垂眸看着,眸光清冷:
“郡主可知,你也是戴罪之身,雖本官無權干涉宗室,可若你果真執意阻攔,庇護此獠,那……”
裕鳳仙橫刀身前,真罡鼓盪,澎湃的血氣炙烤的虛空都泛起氤氳,絲毫不讓:
“你要如何?”
“這又是何必?”
斷啓龍面色微沉,語氣微冷:
“你保不住他,執意如此,斷某也只能拿下你,再去王府請罪……”
話至此處,他的心中突然一動,林道人也似有所覺,兩人不分先後,皆望向遠空夜幕之中。
唳!
就見得蒼鷹長鳴,雲氣翻涌,一頭展翅足有三丈開外的大雲鷹絕塵而至,於滾滾氣流之間落向山林。
“若是老夫要保他呢?”
氣流漫卷間,蒼老的聲音迴盪在夜幕山林之中。
山林各處,諸多人紛紛擡頭,就見得雲鷹展翅而來,隱可見其上鬚髮皆白,略顯佝僂的老者。
“呼!”
看到大雲鷹,裕鳳仙方纔鬆了口氣,可不知想起什麼,又有些心事重重。
“徐老大人?”
斷啓龍眉頭頓時擰了起來。
若說這青州之地還有他忌憚的,除卻眼前的林道人以及魏正先之外,就只有這位垂垂老矣的儒生了。
廟堂非江湖,武力之外,還有背景、資歷、人脈、名聲,而眼前這位老大人,除卻武力之外,皆非他所能及。
呼~
聽着那不住迴盪的聲音,楊獄虎軀微震。
見滿面風霜的老者下得鷹來,不覺心中一熱,莫名的情緒涌入胸腔,喚了聲‘老大人’。
“徐文紀。”
見得來人,林道人突然笑了,眸光冷冽的幾乎要結冰。
當年那一場馬踏江湖的武林浩劫,始作俑者就是此人的‘治國十方’,他怎麼會認不得此人?
察覺到林道人的意動,斷雲龍踏前一步,氣勢如山壓向其人,飛掠於夜幕中的飛鷹箭隊也蓄勢待發。
同時,望向老者,微微嘆息:
“明知事不可爲,老大人又何必來……”
“老夫來了,你當如何?”
擺手婉拒丘斬魚的攙扶,徐文紀緩步下鷹,踱向山林,所過之處諸多六扇門捕頭紛紛行禮、避開。
縱然是齊六一這樣的宗師級存在,也都躬身後退。
聞聽此言,哪怕對裕鳳仙這樣出身高貴的貴胄都不假辭色的斷啓龍,都不由的沉默。
面前這位老者,起於微末,踏過江湖,守過邊疆,執政州府,達於廟堂,一生無甚波瀾壯闊,卻已桃李天下,隱爲儒家三大宗師。
其七十年養望於士林,分量之重無可估量。
他仍記得這位被貶斥出京時,滿城士子,朝中文武,乃至於太子諸王皆出門遠送,甚至於皇帝都派人暗中保護,送出萬里。
這樣的人,他能如何?
“老大人,您受累。”
楊獄還刀入鞘,躬身施禮,心有苦笑。
已然明白這改易的命數,竟是應在了徐老大人的身上。
這出乎意料,卻似乎又是情理之中,他心中觸動之餘,又不由得升起莫名的敬畏。
自己改易命數,會不會也是那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
“行事不密,則失其身。有過今日的教訓,來日當警醒自身,不可再如此莽撞了。”
老大人輕拍楊獄肩頭,前踱一步,直面那兩尊武道大宗師。
“斷神捕,你要拿下老夫嗎?”
聞言,斷啓龍都不由沉默一瞬,方纔緩緩道:
“老大人,您從來恪守王法朝綱,真個要爲了庇護此人,壞了您一生的清名嗎?”
“些微名聲,若可爲國豎一棟樑,何樂不爲。”
徐文紀神色平靜。
“棟樑?”
斷啓龍似有驚愕,旋即冷哂:
“一個目無王法的狂妄賊子,也稱得上棟樑嗎?”
“你從何處看出他目無王法?”
“呵!”
斷啓龍道:“那要請大人教我,此人以下犯上,殺戮上官,依的是哪條王法?”
“御製大誥!”
“嗯?!”
斷啓龍一愣,就聽得徐文紀緩緩訴說,內息鼓盪間,傳蕩山林:
“太祖大誥有言;允許任何人捉拿擾民、害民之官吏,其正官首領官及一切人等,敢有阻擋者,其家族誅!”
“聶文洞爲官一任,禍害八方,橫徵暴斂於民,更因貪圖道果而掀起大旱,致使百萬人喪命。
如此滔天大惡,依着御製大誥,自是人人誅之皆可!”
說到此處,徐文紀微微一頓:
“楊獄年歲過幼,嫉惡如仇,或手段有所不當,但經由陛下裁定,已於數日前,定其功過相抵……”
山林寂靜,包括楊獄、齊六一在內一衆人皆是有着錯愕,似沒想到,這還真的有法可依……
這非是他們孤陋寡聞,實在是這御製大誥早在三百多年前就已被閒置,時至如今,更幾乎無人提及。
可這是太祖張元燭定下的萬世之法,更無人敢說,這不是王法……
“……老大人,不愧是儒家大宗師,當街凌遲,也只是‘有所不當’?”
斷啓龍幾乎被氣笑了,但又無從辯駁,只得暫時按下此條,轉而道:
“可此人偷學不敗天罡,這是凌遲大罪,老大人又要如何爲其開脫?”
聽得這句話,裕鳳仙只覺渾身似有千萬蟲蟻爬動,耳根發燙,幾乎有些站不住腳,而一如她所預料。
徐文紀開口了。
“自家武功,說甚偷學?”
“自,自家?”
斷啓龍、齊六一等六扇門高手皆愣住,但很快就反應過來,紛紛看向了裕鳳仙。
也包括滿臉錯愕的楊獄。
再然後,天不怕地不怕的指揮使大人,竟是差點落荒而逃,只覺這目光比之迎戰大宗師還要可怕的多。
‘難怪,難怪!’
齊六一心中卻有些恍然大悟,難怪小郡主一力維護,甚至不惜與大宗師爲敵。
這就說得通了……
“老大人,真真巧舌如簧,更勝刀劍。”
沉默許久的林道人,適時開口了,他凝視徐文紀,幽幽道:
“卻不知,你想如何說服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