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五年,是楊獄最爲煎熬的五年。
憐生老嫗所創之捨身印,乃是以弱勝強,與敵同歸於盡的自毀之術。
一式捨身印中,蘊含的不止是血氣、真氣、真罡,更有着自身修持的印記。
五年的煎熬,楊獄幾乎是無時無刻不再與之對抗。
而漫長的煎熬,在將之反向磨滅之後,就化作了龐大的養料,滋養着他的血氣與精神。
以之,楊獄跨過了漫長的積累,一舉將自身的武道意志推舉到了一個極高的地步!
也直至此時,他單純武道上的修持,已然足可比肩達摩、邋遢道人、黑山老妖等古往今來,此道絕頂強者。
僅僅次於七殺山下的張玄霸一線而已。
這一步,達摩用了兩個甲子,邋遢道人用了百載,黑山老妖窮盡八世之修持……
拳意實質!
踏足這一步,曾經讓他困惑不解的疑團,也紛紛迎刃而解。
比如,憐生教的諸般秘術。
曾幾何時,他根本無法理解‘劈山老母精訣’之中所謂的‘存神入心’,哪怕他親自修持,且與諸多憐生教的高手交鋒過。
但境界到了,他瞬間就明悟了這個中的奧妙。
並觸類旁通之下,以映身承載武道意志,避開肉身中磅礴血氣對於道果、位階的壓制與排斥。
以達到……
“拳意實質,如同鬼神!”
轟!
龐大的魁星虛影,重重一踏,千頃煙塵隨之排空,彌天大火都瞬間跌落到了谷底。
這一剎那,尖銳淒厲到極限的鬼嚎之音,刺痛了小城內外所有人的心神。
也終是將陷入莫大震驚中的癲僧喚醒。
“阿彌陀佛!”
伴隨着一聲佛號,這位名傳千古,於紅塵俗世之間有着活佛之稱的大和尚,也展現出自身強橫至極的修持。
他的袖袍一抖,方圓百丈之內,包括姜俠子、僥倖活下來的燕龍行等人,就紛紛跌了出去。
繼而,伴隨着他那悠長到了極點的吐息聲。
一點點、一縷縷、一道道火光就如活物一般,似蟒蛇、若蛟龍、潮水一般,向着他逆流而來。
“回來,回來……”
嗡!
熊熊火海的平衡瞬間被打破,無物不燃的火光瞬間褪色,第一時間察覺到的,自然是火海中那八大道鬼。
它們沒了人身,更無靈智,可對於危機自身存在之物,感應卻是無比之敏銳。
這一瞬間,它們察覺到了足可毀滅自身的危機,卻也同樣捕捉到了,擺脫困境的希望。
“吼!”
“唳!”
“啊!”
……
巨大的刺激之下,它們竟似擺脫了對於眼前鬼神之影的恐懼,咆哮着裹挾火浪,衝殺而來。
一道道生前的神通,也隨之爆發開來。
道鬼之所以不同於尋常鬼魅,除卻它們與道果隱有聯繫,極度難殺之外,更因它們仍掌握着神通。
且無肉身、靈智束縛,神通發揮的比之生前還要迅猛、暴戾。
只是,靈智缺失,全無本能的它們,所發之神通固然凌厲,卻完全忽略了主次。
神通貫穿映身的同時,楊獄眉心光芒一閃,映身再現,重重一腳,將未來得及躲避的幾個鬼影踩在了腳下!
繼而,大口張開,紫金葫蘆、龍淵劍、鎮邪印也齊齊爆發出了耀目的光芒。
‘吞’
‘斬’
‘御’
這一瞬間,楊獄才真切感知到了極道十都的強大。
他以映身爲憑依,武道意志加持,通幽改易的七條本命爲引,所催發之‘魁星踢鬥’自無法與真正的十都魁星相比。
但組成魁星的三大道果,卻是活躍到了極點,催發運使也是從未有過的流暢。
剎那之間,龍淵斬殺鬼劍的光芒似如無視了虛空距離一般,同時斬在了八大鬼影之上。
伴隨着聲聲淒厲慘叫,鎮邪印的光芒隨之而落,將潰散欲隱遁的鬼影全部定在原地。
最後,紫金吞煞寶葫蘆劇烈震動之下,沒有了火焰藏身的八大鬼影,盡被吞沒。
轟!
直至此時,魁星一踏的巨大轟鳴,才響徹全城,排空之氣浪,也隨之逆流而回。
如過境之颶風,吹散無根之萍般的火焰,使之散若流星漫天,照亮了深沉無月的夜幕。
呼!
這一幕,快到了極點。
不少人的思維視線,還停留在楊獄踏步而出的那一瞬間,可下一瞬間,八大鬼影竟已被盡數攝拿。
那彌散全城的火海,竟也隨之散去。
太快太快,以至於絕大多數人都還未反應過來。
而焦炭也似的燕龍行,卻是第一個反應過來,他強壓着心頭的震驚與憤怒,持劍欲遁走。
卻聽得一帶着淡淡笑意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道友,請留步!”
這只是平平靜靜的一句話,卻讓御劍而行,一瞬足可遁出十里地的燕龍行生生停在了原地。
任由那劍光如火般不住翻涌,卻硬是半步都不曾跨出去。
“姜俠子!”
燕龍行眼中充血,嘶吼都幾乎破音了。
在他瘋狂催動之下,來自身後的神通,幾個剎那就被他突破,可也徹底斷了他遁走的可能。
一隻手,不急不緩的探出,穩穩的扣住了他的後頸脊骨。
“楊……”
燕龍行的心頭一涼,與之同樣涼下來的,是赤紅如血的神劍,以及他全身翻涌的法力。
只輕輕一搭手,他竟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楊大王武功蓋世,神通無量,區區小鬼,手到擒來……”
沒有人比姜俠子反應更快,同爲陰司之屬的王柳與江小白還沉浸在魁星現身的震動之中,他已搶在所有人之前,來到楊獄身前,含笑拱手,極盡謙卑之能事。
“姜俠子……”
燕龍行眼角都迸裂,流出血淚來,他根本無法理解姜俠子想要做什麼,爲什麼對一土著如此謙卑恭謹。
此時此刻,他心中只有沸騰到極點的殺意……
“呼!”
沒有理會姜俠子的吹噓,楊獄輕捏了一下眉心,就提着燕龍行來到廢墟也似的寺廟前。
“今日見得施主,才知陸沉當年‘今強於古’之言,所言非虛……”
此刻,老和尚的狀態已是差到了極點,僅有一縷執念的他,承受不住佛火的反噬,身形虛幻,似隨時可能消失。
但他仍是強撐着,躬身:
“多謝施主懾服八魔,不讓和尚造下更多殺孽……”
“大師言重了,這八魔殺戮百姓,楊某說什麼,也得擒殺之……”
楊獄自然不受此禮。
對於這位身死千年,仍執念鎮魔的老和尚,他心中自是懷有敬意的。
一如達摩、邋遢道人。
若古往今來的強者都如憐生老嫗,今日之天下,怕要更亂十倍、百倍都不止。
“多謝,多謝……”
拜了一拜,老和尚也沒有了之前的沉重,變得灑脫了幾分:
“施主解了和尚千年負擔,卻讓和尚好生煩悶啊,這可如何答謝?”
“可惜,沒能救下這一城百姓……”
隨手將燕龍行丟在地上,回望着廢墟也似的小城,楊獄不由得嘆了口氣。
在火海中,他感受到了極度濃烈的怨氣,這是超過萬人的怨念匯聚……
“都,都死了……”
自楊獄出現,就沉默下來的黃虎神色變得越發灰敗。
他自幼生長在平水縣,所有的親朋好友、鄉親鄰里,都被他安置到了此間。
此刻,只覺萬念俱灰,恨不得立時死了……
“或許,這便是命吧?”
老和尚踉蹌着跌坐在地,看着滿目瘡痍的城池,眼底也有着黯然:
“這世上若無道果……沒有道果,也有刀兵,沒有刀兵,也有拳腳……”
嘆息聲中,癲僧觸景傷情,類似的場景,他生前見的太多太多了。
萬人、十萬人、百萬人……
“哪有這種命?”
楊獄搖搖頭。
身懷通幽,他若說自己不信命的存在,自是不可能的,可信命的存在,不代表他信命。
恰恰相反,改易了太多人命數的他,根本不信命。
相比這個說辭,他更懷疑這方仙魔幻境爲何突兀出現……
“敢問大師,在此方幻境出現於現世之前,你可曾察覺到什麼不對?”
“不對,不對……”
聽得詢問,癲僧先是一愣,旋即皺眉苦思,片刻後,才道:
“你不問,和尚也無甚察覺,但你這麼一問,倒是的確有些……那時候,靈炁似乎變得極爲濃郁……”
“人禍?!”
心如死灰的黃虎猛然起身,掛着血淚的臉色變得十分之猙獰。
眼見得他情緒劇烈波動,王柳等人神色一緊,楊獄已是探出手,按在他的肩上:
“平復心神!”
醇厚陽剛的真氣入體,黃虎心頭一震,旋即慢慢平靜下來,最後昏厥在地。
“未必是人禍,類似的記載,和尚也曾在佛經之中看過一二,靈炁再復,以後,此種情況,只怕會越來越多……”
老和尚搖搖頭,似哭似笑:
“千年過去,怎麼世人還是這般悲苦,唉……”
“越來越多……”
楊獄微微皺眉,但他還未詢問,老和尚已是遞來幾本佛經來:
“收下吧,和尚身無長物,只有幾本佛經還可能會有些用處了……”
聲音,漸漸虛弱,老和尚的身影,也在衆人的注視下,消散如灰燼、塵埃:
“走也,走也……”